快乐影子之舞(第3/4页)


“这么热的天,食物不该放外面。”我妈妈回答说。

“哦,我想,不至于毒死人。我想的是,要是三明治干了的话,就尴尬了。中午她往潘趣酒里倒姜汁的时候,我只能笑笑。反正也没用。”

妈妈换了个姿势,整理了一下她的巴里纱裙,似乎突然发现这样是不得体的,让人讨厌—在女主人的起居室里,这样议论人家的安排。“玛吉·弗伦奇没有来。”她对我说,声音变硬了,“她说过要来的。”

“我在这里是最大的女孩儿了。”我反感地说。

“嘘,意思就是你最后一个弹。今年的节目表不会太长,对吧?”

克莱格太太朝我们靠过来,她胸口的两个乳房间散发出一股温暖的不新鲜的气味,“我去看看她冰箱的温度有没有调到最低,里面有冰激凌,要是化了,她会不高兴的。”

我妈妈穿过房间,和一个她认识的女人说话。我知道她在说什么,玛吉·弗伦奇说她会来。房间里女人们的脸,之前化了妆的脸,开始显现出炎热以及相当程度的焦虑带来的后果。她们互相询问什么时候开始。当然很快了;有十五分钟没有人来了。不来真是太过分了,她们说。这么热,而且到了这地方热得格外可怕,这里肯定是城中最糟糕的地方了。她们的意思很明显了。我在屋里四处张望。没有和我年龄差不多的。

小孩子们开始弹琴。马萨利斯小姐和克莱格太太热情地鼓掌,而妈妈们每次不过拍两三下手,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我妈妈似乎做不到,尽管她费了半天劲,才让自己的目光离开餐桌,不去看那群抢劫的苍蝇得意洋洋的旅行。终于,她重新换上了半梦半醒、漠不关心的表情,目光留在潘趣酒碗上方的某个地方,这个姿势让她能把脑袋持续转向那个方向,也不会明显地出卖她的想法。马萨利斯小姐也很难把目光停留在演奏的孩子身上,她一直在看着门。难道她到现在,还在等哪位没有解释就没出现的客人?钢琴边那个必然会有的盒子里面,有超过半打礼物,用白色的纸包装,扎着银色的缎带,不过不是真正的缎带,而是撕开的便宜带子。

我弹钢琴的时候,客人终于光临了。我表演的是《贝瑞尼斯》里的米奴哀小步舞曲。别人都没想到的,唯有马萨利斯小姐苦苦盼望的客人终于来了。开始的感觉似乎是,弄错了吧。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一队孩子,总共八到十个,带他们来的是一个红头发女人,穿着一件类似制服的衣服,和他们一起上了门前的台阶。他们看起来像是私立学校的孩子,正在进行某种远足(因为他们的衣服都一样的单调乏味)。不过要是如此,他们的队伍实在太过混乱了,根本是毫无秩序可言。或者这只是我的印象而已,因为我不能回过头去看。他们是不是走错门了,也许他们实际上要去医生那儿打针,或者是去参加暑期圣经班的?不是,马萨利斯小姐站了起来,欢快地说了声抱歉,就去迎接他们了。我的背后是人们挤在一起的动静,还有打开折叠椅的响声,不合时宜的咯咯笑声,以及好奇心无处安置的傻笑。

他们的到达引起的谨慎骚动背后,或者说除此而外,是一种特别全神贯注的静默。发生了一些事儿,前所未有的事情,也许是灾难性的事件,你能感觉到背后是这样的事儿。我继续弹琴,在一开始的严酷缄默中,我用自己格外顽强而又杂乱的手法阐述了韩德尔的音乐。我从钢琴凳上站起来的时候,差点砸在几个新来的孩子身上。他们坐在地板上。

其中一个九到十岁的男孩,打算接在我后头弹。马萨利斯小姐牵住他的手,朝他微笑。他的手没有抽开,她的脸上也没有瞬间的尴尬来否定微笑。好奇异,又是一个男孩。他脑袋转向她,坐了下来。她对他说些鼓励的话。不过,当他抬头看她时,我被他的轮廓吸引了。一个阴郁的,还未成形的面孔,小得反常的斜眼。我开始打量坐在地板上的孩子们。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相似的面孔。我还看见一个头颅巨大,头发剃得极短的男孩,纤细得像个婴儿。还有些孩子面孔正常,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神气和婴幼儿无异,率真而平静。男孩子穿着白衬衫,灰色的短裤。女孩子们穿着灰绿色的裙子,上面有红色的扣子和腰带。

“有时候,这类人有非常的音乐才能。”克莱格太太说。

“他们是什么人?”我妈妈轻声问,她肯定一点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有多么不快。

“她在格林希尔学校教的那个班的孩子。这些孩子很可爱,有些挺有音乐天赋。不过今天,学生没有全都来。”

我妈妈心烦意乱地点点头;她左顾右盼,遇上了其他女人困惑警觉的目光,但是她们似乎没有达成什么共同结论。没什么事儿她们必须要做。这些孩子要开始弹琴了。他们弹得并不坏—不算太坏,相比我们来说。只是他们似乎进展得极为缓慢。现在,没别的地方可看了。尽管对这样的孩子,不要紧盯着看是礼貌,不过,钢琴演奏的时候,你不看演员,还看哪里?这房间里的氛围,仿佛是一场不能逃脱的怪梦。我妈妈,其他妈妈,她们自己心里说的话,其实几乎每个人都能听见:我知道拒绝接受这样的孩子不对,我也没有拒绝接受,但是没有人告诉我,我来这里是为了听一群小……小白痴,他们本来就是白痴……这是什么聚会?不管怎么样,她们的掌声变响了,变轻快了—至少先做到这个吧—不过,节目没有结束的意思。

马萨利斯小姐叫每个孩子的名字,那语气仿佛他们的名字都是一个个值得纪念的理由。这会儿,她说:“德洛丽丝·波义耳!”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女孩从地板上站了起来,腿很长,人比较瘦,金色的头发几乎发白,辫子已经松开了。她长了一张忧郁的脸。她坐在钢琴凳上,身体扭了一下,把头发别在了耳朵后头,开始弹琴。

我们已经适应了把注意力放在演出上,放在马萨利斯小姐的聚会上,但是肯定不能说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听音乐。不过这一回,音乐毫不费力地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几乎不需要注意力,我们也并不觉得意外。她弹的曲子并不是耳熟能详的,而是虚幻的,典雅的,欢乐的什么,传达着一种自由,充溢着不动声色的喜悦感。而这个女孩所做的唯一的事儿,却是你从来没想到能这么做的事儿,她只是弹曲子,于是这一切便能被感觉,所有的一切都能被感觉到,即使是在这样一个荒谬的下午,在马萨利斯小姐位于巴拉街的房子的起居室里,你也能感觉到。所有的孩子都很安静,不管是格林希尔学校的孩子,还是其他孩子。妈妈们坐着,她们的脸上分明写的是反对,比刚才更多了一层莫明的焦虑,仿佛她们想起了什么,想起了她们已经忘记自己忘记的事儿;这个白头发的女孩,有点笨拙地坐在钢琴前,脑袋垂了下来,而音乐穿过敞开的门,敞开的窗户,飘到了灰蒙蒙的夏日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