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与柱(第3/8页)


你干吗不让他算了,波莉说。但她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她骄傲,洛娜自己也骄傲,十八岁,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男朋友,现在她正要嫁给一个三十岁的英俊男人,一个教授。

尽管如此,她还是哭了。刚结婚的那段日子,她接到家里的信就会哭。布伦登逮到过她哭,说:“你爱你的家人,是吧?”

她觉得他的声音充满同情,就说:“是的。”

他叹息着说:“我想你爱他们胜过爱我。”

她说不是那样的,只是有时为家人感到难过。他们的生活很艰难,祖母年复一年地教四年级,尽管眼睛糟糕到几乎没法儿在黑板上写字了;姑妈经常神经兮兮,牢骚满腹,以至于根本没法儿工作;她父亲—洛娜的父亲—在五金店给人打工。

“艰难?”布伦登说,“他们去过集中营,是吗?”

然后他说人们在这世界上需要有进取心。洛娜躺到婚床上,狠狠地发作,愤怒地哭了起来,现在她都耻于回忆。过了一会儿,布伦登来安慰她,不过仍然相信她哭是因为当女人们无法用别的方法赢得争论时就会哭。

洛娜忘了说波莉的长相。她有多高,她的脖子多长,腰又有多细。还有差不多是扁平的胸部。凹凸不平的小下巴,有点歪的嘴。苍白的皮肤,淡棕色头发剪得很短,像羽毛一样细。她看起来既脆弱又坚韧,像长茎上的雏菊。她穿着皱巴巴的粗斜纹布裙子,上面绣着花。

四十八小时之前,布伦登知道了她要来这件事。她从卡尔加里打来电话,是对方付费的,是他接的。后来他问了洛娜三个问题。他的语调疏远而冷静。

她要待多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打电话为什么要我们付费?

“我不知道。”洛娜说。

洛娜在厨房准备晚餐,她在那里紧张地听着,看他们会说些什么。布伦登刚刚到家。她听不到他打招呼,只听见波莉的声音,很响而且充满冒险的快活劲儿。

“那么我真的一开始就给人留下了坏印象,布伦登,听我说完。我和洛娜从车站走回来,我说,噢,老天呀,洛娜,这就是你们住的漂亮的上等街区吗?接着我说,看看那座房子,它在这里干吗?我说,它看起来像个谷仓。”

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开局了。布伦登很为这房子自豪。它是当代建筑,西海岸风格,称为梁柱结构。这类建筑不粉刷,为了和原先的森林和谐一致。所以从外表看简朴而实用,平屋顶突出墙外。里面,房梁是裸露的,木头都没有掩盖起来。房子里的壁炉设在通往屋顶的石头烟囱里,窗子长而窄,没有窗帘。建造者告诉他们,这类建筑一直是“出类拔萃”的。每当第一次向人们介绍这房子的时候,布伦登都会重复说这个词,而且还要加上“当代”这个词。

他不厌其烦地对波莉这样说,或拿出杂志,上面有一篇介绍这种建筑风格的文章,还有照片—尽管不是这座房子的照片。

波莉从家里带来的说话习惯是开始总要特别加上对方的名字,“洛娜—”她会说,或者,“布伦登—”。洛娜已经忘记了这种说话的方式—现在她觉得这样很霸道,而且粗鲁。晚餐桌上波莉说的大多数话都是以“洛娜—”开始的,而且说的都是只有她和波莉才认识的人。洛娜知道波莉不是故意没有礼貌,她只是咄咄逼人却很勇敢地努力要显得放松。她一开始想试着把布伦登也拉进她们的谈话中。她和洛娜都这样做了,她们开始解释她们在谈论的是什么人—但是没有用。布伦登只是在桌子上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才出声提醒洛娜注意,或者指出丹尼尔把捣碎的食物洒到宝宝椅周围的地上了。

和洛娜一起收拾桌子的时候,波莉继续说话,洗碗时又接着说。洛娜通常是先给孩子们洗澡,让他们上床睡觉,然后再洗碗。但是今晚她太慌张了—她感觉波莉快要哭出来了—无法按照正常的条理做事。她让丹尼尔在地上乱爬,而伊丽莎白对社交场合和新来的人很感兴趣,在周围晃来晃去,听她们讲话。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丹尼尔把宝宝椅碰翻了—幸好没有压到自己,但是他吓得号叫起来—布伦登从客厅走了过来。

“上床睡觉的时间好像推迟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洛娜手中接过儿子,“伊丽莎白,去准备洗澡。”

波莉从镇上的人又谈到家里的情况。不太好。五金店的老板—洛娜的父亲一直更多地把他当成朋友而不是雇主—卖掉了店铺,成交前一个字都没提。新老板在扩大生意的同时却在与加拿大轮胎公司[3]的较量中日渐式微,没有一天不找茬和洛娜的父亲争吵。父亲从店里回来,灰心丧气,只想往沙发上躺。他对报纸和新闻一概不感兴趣。他喝碳酸苏打水,不愿意讨论自己胃痛的事。

洛娜提到父亲曾经写信略微透露过这些麻烦事。

“唉,他不会说的,是吧?”波莉说,“不会对你说的。”

波莉说,两座房子的保养成了一场持续不断的噩梦。他们都应该搬到一座房子里,卖掉另一座,但是现在祖母退休了,整日找波莉母亲的茬儿,洛娜的父亲无法忍受同时和她们两个一起生活。波莉一直想离开,不再回去,但是没有她,他们该怎么办呢?

“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洛娜说。给波莉提建议让她感觉怪怪的。

“哦,那是当然,”波莉说,“诸事皆顺时我就该走的,我想我本应该那么做。但什么时候是诸事皆顺的时候呢?我不记得情况有过好转。另一方面,我也要留下来看着你毕业。”

洛娜以遗憾和想提供帮助的语气说话,但拒绝停下手头的活去肯定波莉的信息的价值。她接受了这个信息,仿佛它和她认识和喜欢的什么人有关,而她本人是不为之负责的。她想到父亲晚上躺在沙发上,忍受他不愿意承认的痛苦;比阿特丽斯姑妈在隔壁哭泣,担心别人会说她什么,害怕他们在背地里嘲笑她,在墙上写有关她的事情,因为去教堂时露出了肩带而哭泣。想到家让洛娜痛苦,但是她忍不住想是波莉在敲打她,试图让她屈服,把她包裹在某种熟悉的痛苦中。她一定不会屈服的。

看看你,看看你的生活。你的不锈钢水池。你那建筑工艺杰出的房子。

“如果我现在离开,我会太过内疚,”波莉说,“我忍受不了。离开他们我会太过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