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在刨花堆上坐起来,背靠着墙。他的头顶悬着一根皮带,带子上钉着双排尖钉。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他都要用这条皮带抽打自己,打得鲜血淋淋,这样夜里他就会睡得平静,没有亵渎行为。他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记不起梦中又受到什么样的诱惑,但是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逃避了一场危难。“我忍受不了了,我已经受够了。”他喃喃地说,抬眼望着上空,叹了一口气。朦胧的、暗淡的晨光从门缝里溜进来,映着淡黄色板条的天花板,使天花板平添一种奇异色彩,像涂了釉一般柔美,像象牙一样高雅。“不能再忍受了,我已经受够了。”他又低声重复说,恼怒地咬着牙。他凝视着半空,突然间,他一生的经历又从眼前闪现了一遍:父亲在订婚那天手中的拐棍开了花,接着是被一道闪电击中,瘫痪不起。再以后年轻人仿佛还记得母亲怎样盯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他却听见了母亲的无言的苦诉——她是体面的。日日夜夜他的罪像插在心头的一簇刀子。最近几年他一直在搏斗,想战胜剩下的最后的一个魔鬼,但却毫无希望。别的魔鬼都一一被他制服了:贫穷、对女人的欲望、年轻人的欢乐、家室的幸福。他把这些诱惑都打败了,只还剩下最后一个——恐惧。如果能再战胜这一个,如果他有这种能力……他现在已经成人了:这一时刻已经到了。

“父亲瘫痪都是因为我,”他喃喃地说,“也是因为我抹大拉才堕落成妓女。因为我以色列才仍然在轭下呻吟……”

一只雄鸡——那一定是隔壁他的伯父拉比(1)家里养的——在屋顶上扇动着翅膀,生气地连续啼叫。夜太长了,它已经厌烦了;它正在呼唤朝阳。

年轻人倚着墙壁倾听。晨光照亮住房,街门一扇扇开启,大街小巷都复活了。清晨的细碎声响一点一点从地面、从树梢升起来,从房屋的缝隙里渗露出来,拿撒勒苏醒了。这时从隔壁的一所房子里突然传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接着拉比就扯着嗓子吼叫起来。他在呼叫上帝,提醒他许诺给以色列的诺言。“以色列上帝,以色列上帝,还要多久?”拉比喊道。年轻人听见拉比的膝盖急促、清脆地磕碰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他在祈祷,”他低声说,“他正趴在地上呼唤上帝。马上他就要敲打我的墙壁,叫我也跪在地上礼拜。”他气恼地皱了皱眉头。“我同人打交道已经够烦心的了,还得每天伺候神。”他在墙上重重地用拳头擂了两下,叫那位性格暴戾的拉比知道,他已经起床,正在做祷告。

他一跃而起,身上披着的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短袖袍子从肩膀上滑下来,露出赤裸的躯体——瘦削、黧黑、东一处西一处青紫的伤痕。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把衣服捡起来,披在身上盖住身体。

清晨微弱的光亮从天窗外面透进来,照在他身上,把青年人的面庞柔和地显现出来。执著、傲慢、痛苦……下巴和面颊上的须毛已经长成鬈曲、乌黑的胡须。他的鼻子微勾着,嘴唇很厚,因为双唇微微张开,雪白的牙齿闪闪生辉。这张脸并不俊秀,但却含蓄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魅力。是因为他的睫毛吗?浓重的、极长极长的睫毛在他整个脸上投下一层奇特的蓝色暗影。是因为他的双眸吗?他的眼睛很大,黢黑,充满光泽,又充满黑暗——既有威慑力量又非常温存、柔和,闪动着。像蛇的眼睛一样,当它们从长长的睫毛下凝视着你的时候,你会立刻感到一阵昏眩。

他把缠在腋下和胡须上的木屑掸掉。他听到门外沉重的脚步声。他们来了,他知道是他们。“是他,他又来了。”他厌恶地呻吟了一声。“他来找我做什么?”他向门口爬去,想仔细听一下,但他一下子停住了,吓得要命。是谁把工作台顶在门后边,把工具和十字架压在上面?是谁?什么时候?夜里到处是邪恶的精灵,是梦幻。我们在沉睡,他们发现门开着,就随意进进出出,把我们的屋子和脑子弄得颠三倒四。

“昨夜有人走进我的睡梦,”他低声说,仿佛他害怕那夜访者仍然停在屋里,听到他的话似的,“有人进来了。一定是上帝,上帝……还是魔鬼?谁能区分他们?他们常常互换面孔。上帝有时候变成一片黑暗,而魔鬼则是一片光明;人的脑子完全被搅乱了。”他打了一个哆嗦。有两条路;他该走哪一条?他该选择哪一条?

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年轻人焦虑地环视四周,好像在寻找一个隐匿的地方,一个逃避的地方。他怕这个人,不愿意叫他来,因为他的内心深处有一处没有愈合的伤口。孩提时代,有一次他们一起玩,那个人比他大三岁,把他摔倒在地,打了他一顿。他从地上爬起来,没有说什么,但此后他就再也不去找别的孩子玩了。他既羞耻又害怕。他一个人蜷缩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翻来覆去地想,有一天该如何洗去耻辱,证明自己比他们强,超越所有这些人。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的这一伤口还没有封上,一直往外淌血。

“他还在追求我吗?”他低声说,“还在紧追不舍?他为什么要来找我的麻烦?我不要他进来。”

门被重重踢了一脚。年轻人疾步跑过去,用尽力气把工作台搬开,打开房门。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生着鬈曲红胡子的高大的汉子,敞着胸脯,赤着脚,面孔红润,身上淌着汗。他手里拿着一串烤熟的麦穗,一边嚼一边环视了年轻人的这间木工作坊。他看见倚在墙上的十字架,不由皱了皱眉,他把腿一伸,迈进门坎。

他一句话也不说地蹲在一个墙角,喀嚓喀嚓地只顾嚼他的麦粒。年轻人仍然站在当地,侧着脸。他从敞开的房门望着外面刚刚苏醒的窄巷。尘埃还没有扬起来,路面的泥土湿润,散着一股香味。巷子对面一株橄榄树的叶片上挂着夜晚的露珠和熹微的晨光;整株树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年轻人心头一阵狂喜,用力吸着这一清新的世界。

红胡子却转过头来。“关上门,”他吼叫了一声,“我有事跟你说。”

年轻人听见这凶狠的语声,身体抖动了一下。他关上门,坐在工匠台边上等着。

“我找你来了,”红胡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把手中的麦穗扔在地上,抬起一双严峻的蓝眼睛,盯住年轻人,又把满是皱褶的粗脖子往前一伸:“你怎么样?准备好了么?”

室内的光线更亮了一些。现在年轻人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红胡子粗野的、变化不定的面容了。这不是一张脸,而是两张。当一半脸在笑的时候,另一半却显得气势汹汹;一半脸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时,另一半却木然僵硬。即使脸的两半出现片刻的协调,人们也会在那表面的协调底下感到上帝和魔鬼正在角逐,两种决不调合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