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空是略呈蓝色的一片灰白。拿撒勒城仍在酣睡,正在做梦,但启明星已在它枕边敲起晨钟。柠檬树和枣树都仍然裹着带玫瑰条的蓝色面纱。深沉的寂静……连黑色的雄鸡也不来报晓。马利亚的儿子打开了房门。虽然眼球陷在乌黑的眼圈里,他的手却并没有颤抖。他打开房门,没有再关上,也没有再回头望一眼父母,就永远离开了自幼居住的老屋。他向前迈出两三步,又站了一会儿。他仿佛听到身后有两只大脚正跟随着他。他回头看了看,谁也没有,他紧了紧带钉的腰带,把血污的头巾系在顶上,就顺着弯曲、狭窄的街道走下去。一条狗满肚子不高兴地向他叫了两声;一只猫头鹰意识到天已破晓,悚然一惊,无声地从他头顶飞过去。他匆匆地把一扇扇紧闭的门扇抛在后面,走到城郊的花园和果园。最早醒来的小鸟已开始啁啁啾啾地唱起歌来。一个老人已在菜园里干活;他正在井边用辘轳汲水,浇灌菜地。白昼已开始了。

马利亚的儿子既无钱袋,也没拿拐杖。没穿草鞋,而他要走的路却非常遥远。他要走过迦拿,走过提比哩亚,还要走过马加丹和迦百农,最后绕过革尼撒勒湖,走进沙漠里。他听说那边沙漠里有一个寺院,在寺院里修道的都是一些心地纯朴、品德高尚的人。这些人穿着白色衣服,不吃肉,不饮酒,从不接触异性……除了向上帝祷告外什么都不做。他们熟悉药草,能够给人医治肉体的疾病,也精通秘术,能祓魔驱邪,拯救人们的灵魂。他那当拉比的伯父多少次同他谈起过这座寺院,一边说一边频频赞叹。拉比自己就去那里修行了十一年,礼拜上帝,也为人们治病。可惜的是,有一天他受了魔鬼(魔鬼自然也是无所不能的!)的诱惑,看见了一个女人。于是他放弃了神圣的生活,脱下白袍,结了婚——而且生下了抹大拉。真是咎由自取,上帝对一个叛教的人给予了应有的惩罚……

“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马利亚的儿子低声自语说,一边加快了脚步。“在那儿,在那座寺院里,我将躲藏在他的翅膀下面。”

他感到莫大的喜悦!多久以前他就期待着这一天啊!从他十二岁起,他就一心盼望着离开家,离开父母,忘掉过去,不再听母亲的絮絮教训和父亲的挣扎喘息,彻底摆脱吞噬他灵魂的无时不已的烦杂忧患。他渴望像抖掉脚上的尘土似的摆脱人世的纠葛,一个人跑到荒漠中,寻找一个避难所。今天,他终于一顿足就把一切抛在脑后,从啮咬住他的人事齿轮上挣脱出来,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整个投到上帝的怀抱。他得救了!

他苍白、痛苦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光彩。上帝的利爪这么多年一直抓牢他,也许正是为了叫他走向今天的去处,叫他不再受利爪钩挠、自愿地走上这一条路。这是否意味着他的愿望已同上帝的合在一起了?他现在走的路是不是去担承人生中最伟大、也是最困难的职责?幸福的含义是否也就在此?

他的心感到一阵轻松。不再有利爪的搔挠,挣扎、嘶喊也都成为过去。这一天黎明上帝是怀着无限怜悯降临的,像是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风。上帝对他说:“咱们走吧!”上帝已经敞开了大门,而他也感到和解后的恬适和喜悦。这是多大的幸福!他喃喃地说:“我太幸福了,我简直无法承受了。我要高高抬起头,我要唱上帝救世的圣歌:‘主啊,你就是我的荫蔽、我的庇护……’”他的心装不下这么多欢乐,已经盈溢出来。他在清晨的轻柔光线中行走,置身于上帝创造的万件瑰宝中——橄榄树、葡萄园、麦田……欢乐的歌声从他肺腑里迸发出来,直冲云霄。他的头抬得高高的,张着嘴,但忽然间,他的心跳停了一下: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两只赤足正跟在他后面跑。他把脚步放慢,仔细倾听。那两只奔跑的光脚速度也慢下来,他感到双膝一软,索性站住了。背后的两只脚也站住了。

“我知道那是谁,”他浑身战栗地低声说,“我知道……”

他还是鼓足勇气,倏地把身子转过来,想在她消失之前看到她……身后没有一个人!

东方的天空变成紫樱桃色。麦穗已经熟透。没有一丝风,麦秆沉重地垂着头,等待着收割的镰刀。原野上寂无一物,没有人,也没有别的生物。只有在他身背后,在拿撒勒城,才存在着一片生机。从这幢、那幢房子的烟囱里已经冒出炊烟。妇女们都起床了。

他感到心安一些。最好别耽搁时间了,他想。我要尽快跑到前边那座小山后面,把她甩掉。他果真跑起来。

在山的另一边麦子已经长得同人一般高了。麦子最早正是来自这块加利利平原的,葡萄也是,至今野葡萄秧仍然攀缠在这里的山坡上。远处,有人吱吱嘎嘎地赶着一辆牛车。驴子打着滚儿从地上爬起来,朝着空中打响鼻儿,接着又竖起尾巴叫起来。他听见了人们说笑的声音。新磨的镰刀闪着光;第一批割麦的人已经开始干活儿了。太阳看见劳动的人群,扑到他们可爱的胳臂、脖颈和小腿上。

这些人看见马利亚的儿子在远处奔跑,便哄然大笑起来。

“喂,你在追谁呢?”他们喊着问他。“要不就是别人在追你?谁追你呢?”

等他走到更近的地方,他们看清他是谁了。他们不再说闲话,相互聚拢到一起。

“是做十字架的木匠。”人们咕噜着。“该死的。昨天我看见他把人钉死……”

“看看他戴着的那块带血的头巾!”

“这是他帮忙把别人钉上十字架拿到的报酬。让那无辜的人的血也落到他头上吧!”

这些人匆匆忙忙地继续干活,笑声在他们喉咙里凝结,他们不再说笑了。

马利亚的儿子从他们身旁跑过去,把这些人抛在后面。他穿过几块麦田,来到覆盖着小山缓坡的葡萄园。他看到一棵无花果树,开始放慢脚步。他想采一片无花果的叶子,闻一下。他非常喜欢无花果树叶的气味,那气味总使他想到一个人的腋窝。小时候他总是闭着眼,深深吸着树叶的香味,觉得自己仍然紧趴在母亲的胸脯上,正在吮奶……但是他刚刚站住脚,准备伸手摘树叶时,忽然出了一身冷汗。那两只脚,那两只一直跟在他背后奔跑的脚突然也停住了。他的头发根根直竖起来。一只胳臂仍然伸在半空。他转过头来:杳无人影;只有上帝,没有任何别的人。土壤是湿润的,露水从树叶上滴落;树洞里有一只蝴蝶正挣扎着张开被露珠打湿的翅膀,想要飞走。

我要呼喊,他下决心对自己说。我要大声叫啸寻找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