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7页)

院长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又走出一步,走到读经台前面。他蹒跚了一下,差点摔倒,但还是把一只手掌重重地放在经卷上,站稳了身体。

“你许诺我们的人马走在什么地方?你到底答应过我们没有?你说过的话就不能不承认——已经写在这上面了。”他气愤而又有些得意地用手拍着那经卷。“已经写在这里了。约翰,你再读一遍。”

但是他已经急不可待,还没等年轻的修道士张口,他自己已经把圣书拿过来,高高举到烛光下。他连看也不看就得意洋洋地朗朗背诵道:“他被授予至高的权柄、荣耀和国土。万国万民,说各种语言的人都敬奉他。他的权柄是永。恒不变的;他的国家无人能摧毁。”

他把经卷放在台子上,并没有卷起来,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人马到底在哪里?”他又喊起来,眼睛仍然盯着外面的暗夜。“他已经不属于你了;既然你把他许诺给我们,他就是我们的了!那么,他在哪儿呢?为什么你不给他权柄、荣耀和国土,叫你的人民,叫以色列人统治天下呢?我们一直抬头望着天,等它开启,我们的脖颈都僵直了。什么时候?还要等多久?是的——你用不着总是告诫我们,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你的一瞬间对我们说就是一千年。好吧,但假如你是公正的,天主,你就要用人间的尺度衡量时间,不要用你自己的尺度。这才叫公正呢!”

他想向窗户那边走去,但双膝发软,只能又站住。他伸出两手,仿佛想在空中摸到一个支持自己的东西;年轻人连忙跑过去搀扶他。院长很气恼,朝年轻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碰自己。他用尽气力,终于走到窗户前边。他把身体倚在墙上,拼命伸着脖子向窗外看。黑夜沉沉;闪电不那么频繁了,但雨水仍然从寺院西边的山岩上轰轰隆隆地淌下来。一株株仙人掌每次受到电光闪耀,仿佛就扭摆躯干,开始变形。它们变成一群肢体残缺的人,被麻风病吞噬了手指的棍棒般的手臂向天空高举着。

院长的身体同灵魂都非常紧张,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远处传来沙漠中野兽的号叫声。寺庙附近,几乎就在他们头顶上,一只裹挟着火焰和旋风的野兽咆哮着在黑暗中冲下来。院长听着沙漠中这些声音。就在这时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来,感到一个肉眼看不到的物体已经进入这间屋子。他向四周看了看。烛架上的七柱火焰狂乱地跳动着,仿佛中立刻就要熄灭;屋角倚墙立着一架闲置不用的竖琴,九根弦同时急促地抖动,好像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揪扯,马上就要折断。院长全身颤抖起来。

“约翰,”他又向四边看了看,低声喊那年轻人,“到这里来,到我身边来。”

年轻人飞快地从墙角跑过来。

“你有事要吩咐我吗,长老?”他说。他在老人脚前跪下,全身匍匐在地。

“约翰,你去把僧侣们都叫来。在离开之前,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你是说在离开之前,长老?”

年轻人打了个哆嗦。他看见老人背后有两只巨大的黑翅膀正在扇动着。

“我要走了,”院长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像来自湖的彼岸。“我要走了!你没看见那七道烛光正在跳动,离开烛芯越来越远吗?你没听见竖琴上的九根琴弦拼命颤抖马上就要折断吗?我要走了,约翰。快去叫教友们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年轻人点了一下头,立刻走了。老人仍然站在屋子当中那台燃着七根蜡烛的烛架下。现在只有他独自同上帝在一起,他可以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不必害怕有旁人听到了。他平静地抬起头来;他知道上帝正在他面前站着。

“我就要到你那里去,”他对他说,“你为什么还要走进这间屋子,为什么要熄灭光亮、扯断琴弦来捕捉我?我去找你,不只是出于你的意旨,也是我自己的愿望。我马上就去你那里。我手里拿着的这些书卷上面写满了我们人民的苦难。我要见到你把这些事告诉你。我知道可能你不愿意听我说,或者假装没听见,可是我要使劲敲你的门非要你把门打开不可。如果你不开门——现在这里没有别的人,所以我想什么就说什么!——我就把你的门砸破。你是很厉害的,你也喜欢厉害人;你说只有这种人才配作你的儿子。到现在为止,我们一直哭泣,我们一直趴在地上说:我们要按照你的意旨行事。但是我们不能总是这样下去了,上帝。我们还要等多久?你是很厉害的人,你也喜欢厉害人,所以我们也不能再这样软弱了。我们要说:我们要按照我们的意旨行事——我们的意旨。”

院长一边说一边注意听着,不想叫空中有任何动静逃过他的耳朵。雨势减弱了,雷声不像刚才那样震耳欲聋。它已转到东边去,离开沙漠很远了。老人白头上的七道烛光也不像刚才那样摇曳不定了。

院长静静地等着。他等了很长时间,等着烛光再次颤抖,等着琴弦再次惊惧地鸣颤……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摇了摇头。“我的肉体总是干扰我,不叫我的灵魂看到、听到无形的上帝。主啊,叫我死吧!我要面对面地站在你面前,不要这堵肉墙把我们分开。只有这样我才听得见你对我讲话!”

就在老人这样自言自语时,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从梦中被唤醒的僧侣们穿着白袍鱼贯而进。他们像幽灵似的倚着墙壁立着,等待着。院长最后说的几句话他们都听见了,一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院长刚才是在跟上帝讲话,他谴责了上帝。好了,霹雷马上就要打到头上了。他们战战兢兢地靠墙站着。

院长正向遥远的地方望着。他的眼睛在看着什么,可是又什么也没有看见。年轻的修道士走到他跟前,趴在地上。

“他们都来了,长老。”他说。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把老人吓着。

院长听见了年轻人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了其余的人。他从屋子正中挪动身体,神态庄重,步履缓慢,尽量把气息仅存的身体挺得笔直。他走到自己的高位子前面,先踏上座位前的脚凳,停了一会儿。挂在他胳臂上的装着圣言的经盒绳子开了。年轻教士连忙跑过去,没等圣盒落到为凡人脚掌践踏过的地面,就及时把绳子重新系好。院长伸出手,握住放在他座位旁边的象牙柄权杖。他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于是把头一昂,扫视了一下倚墙而立的一排修道士。

“教友们,”他开口说,“我有几句话要跟你们说——我最后的几句话。你们注意听着,谁要是打瞌睡就不要留在我这间屋子了。我要说的话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它会使你们满怀希望,但也会使你们心惊胆战。你们要好好听着,好给我一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