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5页)

西庇太用亲切的口吻说了这一番话,又拍了拍约拿的肉皮粗糙的肩膀。什么事都是可能的,谁说得准?这个傻瓜似的捕鱼老头也许就是先知约拿。所以还是应该谨慎从事。

老约拿弯下腰,从煮鱼的铜锅里捡了一只海蝎子,整个塞在嘴里,连皮带骨地嚼起来。

“我走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就转身离开这一伙人。鹅卵石又发出一阵唧唧格格的声音。一只海鸥掠过他的头顶,扑动双翼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眼睛仿佛在他的胡子里发现了一只螃蟹。但是它可能有些害怕,只尖叫了一声就飞走了。

“你们可得小心点,孩子们,”老西庇太说,“我敢用我这把老骨头打赌,他就是先知约拿。彼得到外地去了;你们最好派两个人去招呼他一下。不然的话,谁知道咱们这些人会出什么事?”

渔夫中站起来两个身强力壮的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西庇太,真要出了事,我们得叫你揽下来。先知跟野兽也差不了多少,大嘴一张,就把你活吞了。好吧,我们去看看吧!一会儿见。”

西庇太得意地伸了个懒腰,他对付这位先知对付得很好。于是他转过来对剩下的一伙人说:“你们也该活动活动了,手脚都麻利一点。把鱼装在篓子里,到各个村子挨遭转一圈。但是你们得小心,这些庄稼佬狡猾得很,跟咱们打鱼的可不一样——咱们是上帝的亲儿子。跟他们换粮食的时候,鱼给得越少越好,麦子要得越多越好,就是隔年的麦子也不要紧,换油、换酒、换小鸡跟兔子也一样。你们明白了没有?二加二等于四,这个道理再明显不过了。”

渔夫们从地上跳起来,开始往篓子里装鱼。

远处,从山岩背后,出现一个骑着骆驼的人。老西庇太把手搭在眼睛上边眺望了一下。

“喂,你们看看,”他喊道,“是不是我那小崽子约翰?”

骑骆驼的人走过湖边的一片白沙,离他们越来越近。

“是他,是他!”渔夫们喊起来。“欢迎你的儿子。”

骆驼从他们前面跑过去,骑在上面的人对他们挥了挥手。

“约翰,”老父亲喊道,“你干吗这么忙?你这是到哪儿去?下来歇一会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老院长快死了,我没有时间。”

“他怎么了?”

“他不吃东西;他自己想死。”

“为什么?为什么?”

但是骑骆驼的人这时已经走远;他又说了些什么谁也没听清楚。

老西庇太咳嗽了两声;他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愿上帝保佑他们,还是别做圣徒的好!”

马利亚的儿子看着雅各急匆匆地向迦百农方向走过去。他感到浑身无力,便盘腿坐在地上,心里充满无限戚苦。他一心渴望给别人爱,也被别人爱,可为什么他在别人心中引起的总是仇恨和厌恶呢?这是他自己的过错,不是上帝的,也不怨别人,都怪他自己。为什么他那么怯懦,为什么他已经给自己选了一条路又没有勇气走到底?他是个残疾人,是个可怜又可鄙的胆小鬼。为什么他不敢娶抹大拉做妻子,把她从耻辱和死亡中救出来?为什么当上帝抓住他头皮、命令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却瘫软在地上不肯起来?而现在,为什么他又被恐惧统治着,想藏身到沙漠里?难道他认为到那里上帝就找不到他了?

太阳已快当头。田野里的悲号声停止了。这些受痛苦折磨的人已经习惯于灾难:他们记起,号哭从来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就不再啼哭了。几千年来他们一直被苛待,饥寒交迫,被有形的和无形的两种力量颠来倒去,但他们还是活过来了。他们总是想出办法,从绝路上逃出来——这就教会了他们,对万事都要逆来顺受。

一只绿色的蜥蜴从一丛低矮的灌木底下跑出来。它想出来晒晒太阳,看见高踞在面前的可怕怪物,一颗小心——它的心就在颈子下面——吓得怦怦跳动。但是它没有逃走,它壮起胆子,全身紧贴着地面温暖的岩石,滚动着一对乌黑的小圆眼睛,勇气十足地打量着马利亚的儿子。它好像在说:欢迎,欢迎,我看见你就一个人,所以出来给你作伴。马利亚的儿子感到一阵喜悦,他屏住呼吸,怕把这位客人吓走。看着这只蜥蜴,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同样怦怦地跳起来。两只带红点的黑蝴蝶在马利亚的儿子同蜥蜴之间上下翻飞,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始终不想离开,它们在阳光下翩翩飞舞,玩得非常高兴,最后才落到年轻人头上那块带血的头巾上。它们的触须正好贴到一块血迹上,好像要把它吮吸到肚里。马利亚的儿子感到头上轻轻的触摸,不由想起上帝的锐利的指甲;他觉得那指甲同蝴蝶的羽翼带给他的是同样的信息。哎,如果上帝不是总以霹雳或是利爪老鹰的形式,而是像蝴蝶这样落到自己头上,那该有多好啊!

就在他凝神于蝴蝶与上帝的异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脚踵被轻轻地搔拂着。他低头看了看,一队黄黑色的大蚂蚁正忙忙碌碌地从他脚心下面穿行,每两只或三只共同衔着一颗麦粒。它们从田野里、从人的口里把这些粮食偷来,现在正急急忙忙往蚁穴里运。它们一路工作一路赞颂蚂蚁上帝,感谢它们的上帝关怀蚂蚁选民,正当麦子高高垛在打麦场上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发了一场洪水。

马利亚的儿子长叹了一口气。蚂蚁也是上帝的创造物,他想,同人、同蜥蜴一样,还有那在橄榄树丛里鸣叫的蚱蜢、那夜里号叫的豺狼,还有洪水、饥馑……无一不是上帝创造的!

背后传来了喘气声,他感到毛骨悚然。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候把她忘记了,可现在他觉得她就在自己脑后,也跟他一样盘膝而坐,正粗声喘息着。

“我身受的这一诅咒也是上帝创造出来的。”他喃喃地说。

他觉得自己全身包围在上帝的呼吸中。那气息从他身上吹过,有时温暖、慈祥,有时凶狠、无情。蜥蜴、蝴蝶、蚂蚁、诅咒——都是上帝。

他听到大路上传来一阵人语和驼铃声。一只长长的骆驼队,满载贵重货物走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不起眼的小毛驴。这只商队一定是从尼尼微和巴比伦来的,那是祖先亚伯拉罕的富庶的河谷地。穿过沙漠,商队载着丝绸、香料、象牙,也许还有男女奴隶,直到把这些货物运到海上花花绿绿的大船上。

商队从马利亚儿子身边走过去,好像没有尽头。这些人有多少财富啊,他想,是些什么样的珍宝!最后,走在骆驼队压尾的,是那些黑胡须的阔商人。他们戴着金耳环,缠着绿色头巾,穿着阿拉伯式的宽松的白袍。他们一个又一个地从他面前过去,随着骆驼的脚步身体一摇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