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版序(第2/9页)

如果那时我能明确地表达我对美国的第一印象的话,我可能会说,美国有个叫作堪萨斯的地方,人们在那里的龙卷风中心可以找到一个魔幻之国。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龙卷风”这个词,我可以坦白地说,《绿野仙踪》让我知道了它真实的和想象的意义。堪萨斯和奥马哈之后,很快就出现了一条叫密西西比的河和许多的城市、河流、森林、湖泊以及人们——《少女妙探》里整齐有序的城郊人家、《草原上的小木屋》里的边塞小镇、《飘》里经历暴风雨的种植园、《汤姆叔叔的小屋》里的肯塔基州农场,以及《杀死一只知更鸟》里的满是灰尘的湿热的南方街道——在这本书里,正义是一个四面楚歌的概念,正如不久后在德黑兰一样。后来,又加进了福克纳的密西西比[6],菲茨杰拉德的圣保罗[7],伊迪丝·华顿的纽约[8],然后是理查德·赖特和拉尔夫·埃里森的与前者非常不同的纽约[9],雷蒙德·钱德勒的洛杉矶[10],弗兰纳里·奥康纳、尤多拉·韦尔蒂和卡森·麦卡勒斯的南方城镇[11]。即便现在我都觉得,还有那么多的地理区域和小说中的地域留待我去发现。也许这是我不能同意拉明的主要原因:美国,在我心中与它的小说是不能分离的。

我父母年轻的时候并不富裕,但是他们终其一生从未犹豫的一件事就是给我和弟弟买书。他们会把一长列的书名交托给出国旅行的朋友,那些都是他们没法在德黑兰帮我们找到的。当我长大了,想要朋友们都拥有的东西时,我父亲就会一再地用不同的方式告诉我,我不该太关注物质。他会说,财物,是靠不住的——失去它们比获得它们还更容易。你应该珍视那些你到临终都可以带着的东西。

我父亲最初买回家给我看的英文书之一是《汤姆和杰里》。我仍然记得他把《小王子》和《夏洛的网》给我的那个时候,后者教会了我,在如蛛网这样脆弱而易被遗忘的事物里,也可以藏着整个宇宙。我第一次读《汤姆·索亚历险记》的时候,我被汤姆那种迷人的魅力吸引住了,但我并不真的喜欢他——也许是他诡计花招太多了。最终,书和它打开的想象世界会变成父亲希望我能一直留着的、可以随身携带的财产。

每周四晚上,他会带我去镇上娱乐区的电影院看电影,而我整个星期都会期待我们这段私有时光。我记得,我跟他手牵手走过纳德瑞大道,那本身就像一部印象派电影的场景,沿街喧闹的店铺卖着坚果、香料、咖啡、波斯甜甜圈和冰淇淋。在伊朗的电影当中,我们喜欢看伊斯梅尔·亚辛(Ismail Yasin)、费南代尔(Fernandel)、诺曼·威斯登(Norman Wisdom)和维托里奥·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演的电影,还有印度超级巨星拉兹·卡普尔(Raj Kapoor)和纳尔吉斯(Nargis)的言情片。当然,我们还看美国电影:《斯巴达克斯》(Spartacus)和《劫后英雄传》(Ivanhoe),《红尘》(Mogambo)、《劳来与哈代》(Laurel and Hardy)、《南太平洋》(South Pacific)和我的最爱之一——丹尼·凯耶(Danny Kaye)版的《安徒生传》(Hans Christian Andersen)。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美国的音乐剧,里面的人物总是在吃饭或者在街上走着时突然开始转圈,就像被淘气的妖精附身了一样,一下子唱了起来,下一分钟又平静了,继续吃饭、说话或者接吻。从那时起,我就觉得美国是一个人们都喜欢载歌载舞的地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形成了一套我所相信的关于美国的想法,即便我知道,美国的现实,正如其他所有的现实一样,在某些方面必然会叫人期待落空、叫人失望。

我父亲为我弟弟和我翻译了拉·封丹[12]的寓言集,他自己画了所有的插图;他还为波斯诗人菲尔多西和尼扎米[13]的经典著作写了简化版。我一想到他,记得最多的就是:他花工夫跟我待在一起,与我分享快乐,好像我是他的同辈、同伴和同谋。没有什么道德上的东西可升华的;这种举动是出于爱,也是出于尊重和信任。

从在西雅图的那家书店遇见拉明到现在,十一年过去了,我旅行过千万里,去的国家已逾三十二个,谈的主要还是他那天跟我说的话题。而他说得确实有道理。从2003年到2009年,也就是从我第一本书的巡回宣传到第二本的巡回宣传,我去过的许多地方都似经历了沧海桑田,抑或直接消失了:伯克利的科迪书店,费城的七个图书分馆,哈佛广场的十四家书店中的十二家,密尔沃基的海瑞·W.施瓦兹书店,以及我在华盛顿的家乡的奥尔森书店和章回书店。一开始只是独立书店,之后大的连锁书店也开始倒闭:先是鲍德书店(Borders)[我在第十八大街和L大街那儿的鲍德书店写了《在德黑兰读〈洛丽塔〉》,现在那里是个诺德斯特姆特卖场(Nordstrom Rack)],再晚些时候,乔治城的巴尔内斯与诺伯书店(Barnes&Norble)被一家像洞窟似的耐克专卖店取代了——我还可以继续列下去。

并不只是书店和图书馆在消失,博物馆、剧院、表演艺术中心、艺术与音乐学校——这些让我感觉自在的地方都进入了濒临灭绝物种列表。《旧金山纪事报》《洛杉矶时报》《波士顿环球报》和我家乡的报纸《华盛顿邮报》,都停掉了周末书评板块,让书从此孤苦无依、陷入窘境,成了电视与电影的穷表亲。作为时代的标志,彭博资讯(Bloomberg News)网站最近把它的图书报道转移到了奢侈品板块上,跟游艇、运动俱乐部和红酒放在一起,好像意指书是超级富豪们的闲暇嗜好。但是,如果有一样东西,不管你富贵或贫穷他人都不能剥夺,那它必定是梦想的机会。

2008年12月一个极度寒冷但阳光明媚的清早,我在弗吉尼亚费尔法克斯的移民服务办事处做了效忠宣誓,然后终于成了美国公民;远在这之前,我就经常问自己,是什么,把一个你本来只当作居住地或者避难所的国家,当成了家?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我们”?当你把一个地方叫作家,你就不会像客人或者参观者那样对它只有偶然的好奇。你关心它的好和坏。你想知道,为什么事物是这样而非其他样子?你想改善这个地方,想改变它,想让自己的不满为人所知。而我的不满够多了,那时我就知道我该成为一个美国公民了。

当开国元勋们构想这个新国家的时候,他们了解到,公民的教育对于他们民主事业的健康非常关键。在那个年代,只为谋生而工作的男人不会想着去适应公共生活,而博雅教育对于所有立志步入新共和国政治阶级的人都非常关键。随着时代发展,政治成了一项更加需要辩论的事业,一个新的政治阶级诞生了,而那些平时对西塞罗和塔西佗[14]只是读着玩的有教养的绅士农民没什么时间了。开国元勋们自然希望有一天,所有美国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有机会去读西塞罗和塔西佗。新民主的意义不仅是选举,而且是让大多数公民能够得到此前只被少数人享有的东西。他们建了博物馆、图书馆和学校来拓宽这个民主理想。杰斐逊终其一生都在收藏书籍,他把许多藏书都捐给了国会图书馆,并放话说美国是唯一一个有农民读荷马的国家。“生于美国的人不能读书或写字的概率,”约翰·亚当斯说,“跟彗星或地震出现的概率一样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