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2/18页)

重想起乔安娜的时候,我开始梳理自己的记忆,它们时而显出一种清晰的假象,实则已经模糊,对她的莽撞和执念我没那么生气了,印象更深的是在对街餐厅对汉堡的一本正经的讨论;是欧尼镇酒吧的两面煎蛋、土豆煎饼和咖啡;还有那些绕着校园的短距离散步,我们一般都是在南奥瓦尔结束,忆起这些,我兴奋如旧,它们在我心中的分量也一如当初。或许我如今选择写卡森·麦卡勒斯,部分是想要索回那些青春对话中的自由与魅力,彼时的我们可以动真格地为一部小说吵架、绝交;我不过是想接续过去,主要是为了接着吵完被我们搁置的那一架。是乔安娜引我杜撰了“南方综合征”这个术语,我后来又把它修正成了更为具体的“乔安娜的卡森·麦卡勒斯综合征”。某种程度上,它是我们的卡森·麦卡勒斯综合征,但现在它完完全全成了我的。

[120]伍迪·格思里(Woody Guthrie),美国歌手、音乐家。

[121]斯科茨伯勒男孩:1931年,九名黑人男孩乘坐敞篷货车时因斗殴被捕入狱。随后因被控强奸了两名搭乘同列货车的白人女孩而受审。事发地点是斯科茨伯勒。九名男孩中有八人被草率地定罪,判处死刑。当年只有十三岁的罗伊·赖特免于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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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们口头上有争执,但从某种模糊而复杂的角度,我跟乔安娜还是有共鸣的。她在自己的国家也类似一个流亡者。而那时,我也已经觉得自己是一个流亡者了,离家万里,能够理解我在德黑兰生活之实质的人也远在天涯。乔安娜和我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流亡者,至少那时不是,我们随时都能回到出生的地方,但我们在对方身上辨认出一种相似性,也早已知晓,或者说曾经怀疑,我们绝不会就那样在故乡安稳过一生。

经历过流亡生活的都知道,在重回失落故土的苦痛期盼中,第一个印入脑海的不是逼着你离开的东西,而是羁绊着你、令你不舍的东西。这种期盼会以一种感官的冲动体现出来,你会疯狂地渴望某种切实可感的东西,缺失让它的存在更让人念念不忘。那个时候,我想到伊朗时,深深怀念的就是那里光线特别的质感,它使茉莉能在夜晚散发清新的芬芳,它倾洒在桃和杏上,令它们拥有一种凉爽、浸润着阳光的口感。茉莉的香味那么浓郁、清甜,是阳光的缘故吗?

阳光在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样子。我觉得阳光正好、天气凉爽时,乔安娜会觉得暑气持续太久了,闷热又让人窒息,就像我们在福克纳的《八月之光》里感受到的那种单调无聊产生的压迫感,抑或像阿尔及利亚沙漠那势不可挡的严酷高温,它刺激加缪《局外人》中的主人公杀了一个人。光在福克纳、韦尔蒂和麦卡勒斯的作品中都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而它的质感决定了它最终发挥的作用,这在每部小说中都迥然不同。这就是拥有艺术气质的乔安娜尤其能领会到的东西。对于她所谓的“气候”,小说人物们不仅有身体上的反应,心理上也受到了影响。

近来我重新翻出《八月之光》,找牧师海托华坐在窗边回忆往昔的段落。这是在第二十章的开头,接近于小说的结尾,叙述用的是现在时:“下午最后一线铜黄色的阳光渐渐暗淡下去,低矮的枫树和告示牌那边的街道已经空荡无人,像是已经准备好的舞台,书房的窗户就是这个舞台的台框。”[122]海托华记起了年轻时的自己,记起了“渐淡的铜黄色阳光几乎可以听见,像喇叭声逐渐低沉下去落入寂静与等待的间歇”。

“密西西比的八月,大约月中的时候,有那么几天,天气就会像忽然提前入了秋。”一次采访时,有人请福克纳解释小说的名字,他因而这样说道。“天气凉爽,”他说,“阳光柔和,光里有一种璀璨的质感,似乎它不是今天的光,而是从过去的古典时代折射而来的。那里或许有来自希腊与奥林匹斯山的牧神、森林之神和其他诸神。这样的天气会持续一到两天,接着就结束了,但每年八月,在我生活的国家,这种天气都会出现……”

几乎在福克纳的每部小说中——我所想到的尤其是《喧哗与骚动》(莎士比亚)、《我弥留之际》(荷马《奥德赛》的第十四部)和《八月之光》——当下的时光都是既转瞬即逝又悠久古老的。它与更直接的过去相关联,但也勾连着我们人类文明的文化历史。“过去从不会死去,”《修女安魂曲》中的一个人物如是说,“它甚至都不曾过去。”过去恒久存在的这种概念,或许在《八月之光》的叙述者咒语般的宣言中得到了最好的表达:“记忆里积淀的必早于知晓的记忆,比能回忆的长远,甚至比记忆所想象的更久远。”福克纳所有伟大的小说都是写逐渐衰落的贵族或无根的流浪者,这些小说都被这样的思想所照亮。他描绘这种暮色景象的文字中有某种特质,既美丽又哀伤,既在毁灭又永恒不朽,就像《我弥留之际》中艾迪·本德伦死后在我们耳边响起的声音一样。

在尤多拉·韦尔蒂的小说中,光线并没有如此充足,也没有那么多层次。在《德尔塔婚礼》的第一章,作者告诉我们,这片土地“一马平川”,闪烁着微光,“就像发着光的蜻蜓翅膀”。再一次,各种感觉相互交融,营造出一种情绪、一种印象,好像这闪着微光的土地是“在被漫不经心地弹奏着,仿佛它是一件乐器,有什么东西在触碰着它”。韦尔蒂对自然和这光之演奏的描写是如此深情、如此温柔,好似用一支水彩画笔以最轻的笔触作画。她的写作是印象主义的,就像她深爱的那位完全“不南方”的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一样。

麦卡勒斯的光来自一个不同的地方。少了福克纳的过往之沉重和韦尔蒂的蜻蜓之微光,它是一个新的太阳,燃烧着,不遗余力地发出刺眼光芒,并且满含愤怒。《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心并不属于热带与繁茂森林;它属于城市,是灼热阳光在柏油路上的反射。这个太阳更像一位暴怒者而非保卫者。这个太阳,跟照亮哈克与吉姆道路的太阳,或在欧斯金·考德威尔[123]的《烟草路》中当空热辣辣地照在一贫如洗的佃农身上的太阳都不一样,它记录了向工业化农业的痛苦过渡,这一转型造成了另一种贫困,另一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