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4/18页)

[124]《心是孤独的猎手》引用原文部分及人物译名参照陈笑黎译本,为保证行文流畅,有改动。

[125]《伤心咖啡馆之歌》引用原文部分及人物译名参照李文俊译本,为保证行文流畅,有改动。

4

乔安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我的多数朋友,如琼和史蒂夫,即使不属于某个特定的政治团体或特别相信某种意识形态,也都是对“那项事业”有共鸣的。乔安娜则完全没有。无论何时,我提起抗议集会或越战的时候,她都会摇摇头,探身前倾,好像准备以这样的肢体动作打断我,之后她就会转换话题,谈她真正想谈的东西。

迈克则位于这种频谱的反面。他是一个坚定的激进分子。那个时候,不同的组织和团体多如牛毛,鼓动着人们去改变世界。尽管正式说起来我只是伊朗学生联合会的成员,但我参加过校园里其他一些激进的活动。而迈克自然对每一个组织、每一项事业都抱有共鸣。他会取笑我的文学“倾向”,他觉得这会让我从真正重要的事上分神。有一段时间,我是英语系演说家委员会的成员,而他对我们带到校园里来的演说家评头论足,他慢悠悠地拖拉出一串简单粗暴的评价:“艾伦·金斯堡,好。诺曼·梅勒,没那么好。阿米里·巴拉卡,好。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败坏了马克思主义的名声。阿德里安娜·里奇,我猜挺好。但这个你那么热衷的约翰·巴思是谁?”我会想方设法地诱导他欣赏文学,常引用他最爱的思想家说的话:黑格尔说的关于形式与内容的话,马克思对希腊悲剧的褒扬,还有布莱希特[126]说的——保罗·克洛岱尔是一个革命家,但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

“事实,迈克,”我会这样打趣他,“你的事实要是没了想象力的血和肉,不过是一副空骨架。”

“怪谈谬论,”迈克会说,“怪谈谬论。”

他会说,小说不会给你在桌上摆好面包,而我会说,它们本无意于此,而你的“事实”只是旁观者眼中的事实。此外,人也不单靠面包活着。

正如大家后来对他的描述,迈克是诺曼的“常住民”。在我记忆里,我在俄克拉何马大学的那些年,他都是这样的形象:瘦削笔挺,脸颊颀长,头发蜷曲,戴着金边眼镜,胡子遮了大半边脸。他和乔安娜代表了我在诺曼生活的两极,一个有关艺术与文学,费里尼、伯格曼,还有弹吉他;另一个关于抗议游行、占领国会大厦、漫长的集会,还有唱劳工老歌。

[126]即贝尔托·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曾投身工人运动的德国戏剧家与诗人。

5

麦卡勒斯在“哑巴”的大纲里,对小说主题的描述是,这是“人类对自己内心孤立感的厌恶,是竭尽全力充分表达自我的冲动”。这些人物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因为他们的孤立感和对沟通的无能为力具有一种更为宏大和普世的意义。然而,果真是这样吗?这是乔安娜和我由始至终都没能达成共识的地方。她的看法是,赋予这些角色血肉和骨骼、塑造了他们灵魂的东西——简而言之,就是使他们更为“真实”的东西——来自于一种美国独有的精神病症,更具体而言,来自于美国南方的特性。

“内心孤立感”“人类的厌恶”“表达的冲动”——这些极富感情色彩的字句,既强烈又抽象,近乎令人生畏,但能够流传后世的是一场引人入胜的人间戏剧,而非一个存在主义的论点,这一论点的构思者才二十岁,少年老成,除了一次去纽约的短途旅行,只去过北加利福尼亚州的夏洛蒂市。然而她的确触及了所有这些抽象的概念,作为一个作家,她的观察入木三分,她完成了她笔下的一个人物比夫·布瑞农所努力寻求的事:“收集一大堆细节,从中发现真相”。

她的四个主要人物的身上都具有一种稍显格格不入、略带自我折磨的东西,因为他们都竭力想理解人生的意义并给自己的人生赋予意义。重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发现它有许多地方都是兼具喜剧色彩和悲剧色彩的,我开始体会到,在许多方面,整部小说都可以概括为那句叙述者曾用来形容说杰克·布朗特的话:“这家伙身上透着一股滑稽的气息,与此同时,另一种感觉又让你笑不出来。”

这就是麦卡勒斯的神秘力量:创作出非常滑稽但又让你笑不出来的东西。麦卡勒斯创造了自己的风格,德国作家克劳斯·曼(Klaus Mann)称其为“一种精致与狂野的奇怪糅合,‘细腻’且‘天真’”。

她后来这样描述南方现实主义,这是“对悲剧与幽默、激烈与琐碎、神圣与粗俗、人类的整体灵魂与唯物主义的具体细节大胆又叛逆的硬生生的混合”。她坚持认为,尽管喜剧与悲剧总是相辅相成,但除了在俄罗斯与美国南方的文学作品中,这两者很少“相互交叠,产生一种悲喜交加的效果”。

麦卡勒斯对自己这本书的描述是:“五个不合群的孤独者寻求表达、寻求在精神上与比他们自己更强大的东西融合的故事。五个人中有一个是聋哑人,约翰·辛格——整本书就是以他为中心展开的”。其他四个人,一个是饭店老板比夫·布瑞农,一个是自称活动家和劳工鼓动者的杰克·布朗特,一个是非裔美国医生:班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德,还有一个是十二岁女孩米克·凯利,她所在的大家庭把房子的一部分当成寄宿公寓租出去才能勉强维持生计。麦卡勒斯在大纲里写道,“因为孤独”,这四个人“在哑巴身上看到了某种神秘的优越性,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们的理想”。辛格自己则和另一个聋哑人安东尼帕罗斯有着类似的关系;在安东尼帕罗斯开始做出古怪的举动并被送往位于另一座城市的精神病医院之前,他是辛格的室友和唯一的朋友。

我起初没有想到,当我开始搜寻哈克的后辈时,我会重新读卡森·麦卡勒斯。但重读了麦卡勒斯之后,我被他们的相似性震惊了,不过他们有一个极其重要的迥异之处。哈克的孤独旅程因为有了吉姆的出现而增色不少。而这里没有吉姆,没有性情相投的伙伴,也没有精神指南。每个人物都只剩一片秘密的理想,以及跟他人交流这理想的需要。这让他们既觉得孤单,又怀抱希望。这也解释了他们紧张焦躁、坐立难安的原因。麦卡勒斯的人物不思索过去,他们把时间用来梦想未来,更准确地说,他们梦想的是一个跟眼前的一切不一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