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4/6页)

“别发傻,罗西,”他们说,他们都管她叫罗西,虽然我非常腼腆,但不久也习惯于这么称呼她了。“只要特拉福德太太愿意,她是可以使德里菲尔德成名的。他必须博得她的好感。要是有人能把事儿搞得成功的话,这个人就是她。”

德里菲尔德家的客人大多数都不是经常来的,有的人隔一个星期来一次,有的人隔两三个星期来一次,可是有一小群人跟我一样,几乎每个星期都来。我们是他们坚定的支持者;我们到得很早,走得很晚。在这一小群人中间,最可信赖的三个人是昆廷·福德、哈里·雷特福德和莱昂内尔·希利尔。

昆廷·福德身材矮壮结实,头部长得很好,后来有一阵子,电影里很崇尚这种脸型,笔直的鼻梁,漂亮的眼睛,剪得平展展的灰色的短发,黑色的八字须;如果他再高上四五英寸的话,他就可以成为传奇剧中最典型的恶棍形象。大家知道他有些“很有权势的亲友”,而他自己手头也很宽裕;他唯一的工作就是推动艺术。每出戏的首演夜场和每场画展的预展他都前去观看。他有着业余爱好者的那种苛刻的眼光,对于当代人的作品都抱着一种礼貌的但却全然不屑一顾的态度。我发现他到德里菲尔德家里并不是因为德里菲尔德是个天才,而是因为罗西的美貌。

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也不禁十分诧异,当时那么明显不过的事情竟然还要等到别人道破我才发现。在我初次认识罗西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究竟好看不好看;等我隔了五年又见到她的时候,我才头一次注意到她长得很漂亮,我很好奇,但也并没有对此用心去多想。我把她的美貌看成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正如北海或特堪伯里大教堂的尖塔上面的落日一样。所以当我听到别人谈论罗西长得很美的时候,我确实相当吃惊。当他们向爱德华称赞罗西的容貌,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的时候,我也不禁跟着往她的脸上看去。莱昂内尔·希利尔是一个画家,他请罗西让他画一张她的像。当他谈到自己想要画的这幅画像并且告诉我他在罗西身上看到什么的时候,我只能傻乎乎地听着。我感到稀里糊涂,一点摸不着头脑。哈里·雷特福德认识一个当时常为时髦人物拍照的摄影师,他讲好了具体的价钱,把罗西带去请他照相。过了一两个星期六的聚会以后,样片出来了,我们都拿着观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罗西穿着夜礼服的样子。照片上她穿着一件白缎子的礼服,长长的裙裾,蓬松的袖子,领口开得很低;她的头发比平时梳得更加精美。她看上去和我最初在欢乐巷见到的那个头戴草帽、穿着浆过的衬衫的身强体壮的年轻妇女完全不同。可是莱昂内尔·希利尔却不耐烦地把照片扔在一边。

“糟透了,”他说。“照片又能表现出罗西的什么呢?她身上突出的地方在于她的色彩。”他朝她转过脸去。“罗西,你知道吗?你的色彩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奇迹。”

她望着他,没有回答,但是她那丰满鲜红的嘴唇却绽现出她那孩子气的调皮的微笑。

“要是我能把你的色彩哪怕只表现出几分,我这辈子的事业就算成功了,”他说。“所有那些有钱的证券经纪人的老婆都会跑来跪着求我也像画你一样的为她们画像。”

不久我听说罗西真的去让他画像了。我从来没有去过画家的画室,总把那种地方看成风流韵事的入口;我问希利尔我是否可以哪天到他那儿去看看画的进展情况,可是他说他还不想让任何人去看他的作品。希利尔那时三十五岁,样子打扮得十分奢华。他看上去就像一幅凡·戴克所作的肖像画,只是那卓荦不群的气质被一种和和气气的神情所代替了。他身材细长,比中等个子的人略高那么一点,长着一头又长又密的黑发,嘴唇上留着飘垂的八字须,下巴上留着尖尖的小胡子。他爱戴墨西哥阔边帽,穿西班牙斗篷。他在巴黎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常用钦佩的口气谈论莫奈、西斯莱、雷诺阿等我们从未听说过的画家,而对我们内心十分崇敬的弗雷德里克·莱顿爵士、阿尔玛—塔德马和乔·弗·瓦茨则嗤之以鼻。我常常感到纳闷,不知他后来怎么样了。他在伦敦呆了几年,想要有一番成就,可是大概失败了,于是流落到佛罗伦萨。听说他在那儿开办了一所绘画学校,可是多年以后,当我碰巧在那座城市里停留的时候,我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却没有一个人听到过他的名字。我觉得他一定有些才气,因为直到今天,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他给罗西·德里菲尔德画的那幅画像。不知道那幅画像后来的命运如何。是给毁掉了呢还是给藏起来了,也许是在切尔西的一家旧货店的阁楼上面壁放在那儿?我倒觉得这幅画像至少在哪个外地美术馆的墙上该占有一个位置。

等希利尔最终同意我去看这幅画像的时候,我可真是实实在在地陷入了窘境。他的画室在富尔哈姆路,是在一排店铺背后的一群房屋中,到他的画室去要穿过一条又黑又臭的过道。我去的那天是三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天气晴朗,天空碧蓝,我从文森特广场穿过好几条空寂无人的街道。希利尔住在画室里,里面有一张他睡的很大的长沙发,画室后面有一个很小的房间,他就在那儿做早饭,冲洗画笔,大概也冲洗自己的身体。

我到那儿的时候罗西还穿着画像时穿的衣服,他们正在喝茶。希利尔为我开了门,拉着我的手就把我一路带到那幅宽大的画布前。

“就在这儿,”他说。

他给罗西画了一幅全身像,只比真人略小一点;罗西在画中穿着一件白丝绸的夜礼服。这幅画像同我惯常见到的那种学院派肖像大不相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于是就把脑子里闪过的头一个念头脱口说了出来。

“什么时候可以画完?”

“已经画完了,”他答道。

我脸涨得通红,觉得自己真是个十足的傻瓜。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今天我自认为已经掌握的足以用来品评现代艺术家的作品的诀窍。假如这儿是一个适当的场合,那我就可以写一本非常简明扼要的指南,引导业余爱好绘画的人用创造性的本能所产生的丰富多彩的表现使各种艺术家感到满意。为了承认无情的现实主义画家的力量,你应当大叫一声“天哪”!如果给你看的是一位高级市政官的寡妇的彩色照片,为了掩盖你的窘态,你应当说“这实在太真实了”。为了表示对后期印象派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