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9页)

亚布里尔来到罗马城中一个比较贫穷的街区,这里的人禁不起吓唬,给他们一点点小钱就甘愿为你办事。夜幕降临,他走到罗密欧藏身的安全点。这是一栋古老的四层公寓楼,底层大厅是一个乡村风格的大院子,四周环绕着石墙,所有的公寓都由地下革命运动组织控制。罗密欧手下三名女干将中的一位放亚布里尔进了屋。这个女人身材瘦削,穿着牛仔裤和蓝色的帆布衬衫。衬衫的纽扣几乎一直敞开到腰。她没穿胸罩,看不出胸部的圆润线条。过去她曾参加过一次亚布里尔的行动,他不太喜欢她,但是佩服她的凶悍。他们还吵过一架,这个女人当时并没有认输。

女人的名字叫安妮,她的头发乌黑发亮,留着跟电影里“豪迈王子”一样的发型,和她那方正强势的面孔一点都不配,但是却能够让人们注意到她的眼睛。这双眼睛炯炯发亮,带着怒意审视着每一个人,连罗密欧和亚布里尔也不放过。她还不太了解这次任务的全部内容,但是看到亚布里尔出现,就知道该任务一定意义重大,非同小可。她微微一笑,等到亚布里尔进屋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关上屋门。

亚布里尔不无厌恶地看着又脏又乱的房间。起居室里,脏兮兮的盘子、杯子还有吃剩的食物到处乱放,报纸随随便便扔在地板上。罗密欧手下的骨干有四男三女,都是意大利人。这几个女人都不肯打扫——刺杀计划中竟然还包括收拾房间之类的活儿,这实在和她们的革命理想大相径庭,除非那几个男的也有份。而几个男骨干都是大学生,还很年轻,他们也同样支持女性权利平等。不过他们都是意大利母亲精心呵护的宝贝儿,也知道组织里会有后勤人员在他们离开之后清理房间,消除一切可能涉案的蛛丝马迹。于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对房间的脏乱都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这种默契只会让亚布里尔一个人感到不舒服。

“你们简直就是一群猪。”他对安妮说。

安妮冷冷地、轻蔑地打量着他:“我可不是管家婆。”

亚布里尔立刻看出了她的为人,她根本不怕他,也不怕其他任何人,无论男女。她是一个真正坚持信仰的人,甘愿为此上火刑架。

罗密欧从楼上的房间里出来,快步跑下楼梯——如此英俊而且活力四射,安妮不由得垂下眼帘。他先是给亚布里尔一个热情实在的拥抱,然后带他来到屋外的庭院中,两人一起坐在一张不大的石凳上。春夜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还隐约有细碎嘈杂的声音,那是成千上万朝圣者在大斋期间罗马的大街小巷中喊叫和交谈。不过最响亮的声音仍然来自城中的教堂,几百只圣钟一上一下同时敲响,宣告复活节即将来到。

罗密欧点上一根烟:“我们大展拳脚的时候终于到了,亚布里尔。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将千古流芳。”

他还真把浪漫当回事,亚布里尔觉得很可笑。罗密欧有强烈的个人荣耀感,亚布里尔对此多少有些鄙视。“应该是遗臭万年吧,我们对抗的可是历史久远的恐怖势力。”亚布里尔一边说,一边琢磨两人刚才的那个拥抱。于他而言,这样的拥抱本来纯属礼节客套,但此时却似乎洞穿肺腑,让他回忆起某种恐怖,好像他们是两个弑亲的逆子,就站在刚刚被他们联手放倒的父亲旁边。

庭院的围墙上有一圈昏暗的灯光,不过两人的脸都隐在暗处。罗密欧说:“人们终究会知道这一切是我们干的,但是他们会因此而颂扬咱们吗?还是说,他们会把我们描绘成一群疯子?管他呢!将来的诗人会理解我们。”

亚布里尔道:“我们现在可操不了这个心。”有时候罗密欧有点神经兮兮,这让亚布里尔很不自在,而且忍不住要怀疑这样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成事。其实罗密欧早就用一次次行动证明了自身实力,别看他长得细皮嫩肉,头脑也不太清晰,却是个地道的危险分子。不过这两个人有本质的不同:罗密欧太无所畏惧,亚布里尔则太老谋深算。

一年前在贝鲁特,两人在街上散步。走着走着,他们看见路上有个棕色的纸袋,满是食物的油渍,不过似乎已经空了。亚布里尔从旁边绕过去,但是罗密欧却一脚把纸袋踢飞,然后一下接一下地踢,直到它落进路边的排水沟里。毕竟天性不同:亚布里尔相信世上到处隐藏着危险,而罗密欧则天真地信任一切。

两人的差异还不止这些。亚布里尔长得很难看,他生了一双小眼睛,褐色的眼珠如同大理石一般,罗密欧则堪称美男子;亚布里尔因丑陋而自豪,罗密欧却因英俊而羞愧;亚布里尔老早就懂得,单纯的人一旦坚定地投身政治革命,往往会走上杀人之路。罗密欧后来才渐渐明白这个道理,经过理性思考之后,他勉强接受了自己的转变。

罗密欧的英俊外表让他在情场上颇为得意,其家族财富又保证了他在经济上也一直很宽裕。罗密欧并不傻,知道自家的财富来路不正,所以很快厌弃了生活中的物质享受,转而沉溺于文学作品和学术研究中不能自拔,这又让他的革命理想更加坚定。自然而然地,他接受了那些教授的极端理论,坚信自己应该为建设一个更好的世界而贡献力量。

罗密欧的父亲,一个意大利人,在发廊里做头发花的时间比那些混迹高层的交际花还要多,罗密欧可不想成为这样的人,也不想用一辈子时间到处寻芳猎艳。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会挥霍那些靠穷人的血汗劳动而获得的财富了。穷人必须获得解放,获得幸福,然后他才能感受快乐,他因此开始接触卡尔·马克思的著作,这些著作就是他一生中领受的第二次圣餐。

亚布里尔的转变则是发自内心,彻头彻尾的。他小的时候住在巴勒斯坦,过着伊甸园一样的好日子。那时候他是个很快乐的孩子,聪慧过人,还非常听话——他特别服从父亲的管教,每天要听父亲给自己读一个小时的《古兰经》。

他们的家是一栋豪宅,仆人成群。虽然坐落在沙漠地带,但是他家巨大的草坪却四季常青。在亚布里尔五岁的某一天,他的生活蓦地从天堂跌落到地狱。深爱的父母忽然人间蒸发,家中的别墅和花园也化为乌有,只剩下一团团紫色的烟尘。突然之间,他就住进了山脚下一个肮脏的小村子,成了靠亲戚接济过活的孤儿。他手头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父亲留给他的那本《古兰经》,这本经书印在上等小牛皮卷上,图案是金灿灿的,文字是漂亮饱满的蓝色。他一直记得父亲高声朗诵的声音,按照穆斯林的传统,字字句句都准确无误。真主给予先知穆罕默德的命令都是不容置疑、无可辩驳的。亚布里尔长大之后,曾经对一位犹太朋友说过:“《古兰经》可不是《妥拉》律法。”然后两人都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