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岸(第3/7页)

十二年前,也就是战前,布莱加维纳的人就是我们的人。国境线形同虚设,你可以开车、飞行、步行,走森林、走水路、走平原,想怎么过境都行。以前你过边境时,给官员的是三明治或腌甜椒。没人问你叫什么─不过,事实终于证明,每个人显然都为自己的族姓家名焦虑过。我们在布莱加维纳的任务在于重建。我们大学希望和地方政府合作,帮几家孤儿院步入正轨,并逐步吸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跨境回归本城。从长远的外交意义上说,这才是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但在外行人眼里,佐拉和我去那里无外乎是给孤儿们做些卫生工作,看看他们有没有得肺炎或肺结核、长没长虱子,战争中和战后数年的饥荒中很多人得了腮腺炎、麻疹、风疹或相关疾病,所以还要给孩子们打疫苗;事实上,他们成为孤儿恰是因为我们的士兵杀死了他们的双亲和家人。我们在布莱加维纳的联络人是安通神父,是名圣方济各会的修士,他总是热情周到地给我们的传呼机留言,向我们确保此行平安无碍,并保证他的父母正期盼着好好招待我们,不用担心给他们添麻烦。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欢快,根本听不出来前三年里吃了多少苦头─他要筹措资金建起海岸边第一所官方孤儿院,与此同时,还在一座仅供二十名修士食宿的修道院里养活了六十个孤儿。

我和佐拉是二十多年形影不离的死党,在生活让我们分道扬镳之前,我们共赴这次慈善之旅。我们总是披着白大褂,甚至下班后也穿着,既让人信任,又惹人不安。我们带着四只装满MMR-II和IPV小瓶疫苗的冷藏箱,因而没人可以阻挡我们;还带了许多盒糖果,因为我们相信一旦开始接种,孩子们就会哭叫不止,那就是糖果大显身手的时候。我们有一张老地图,哪怕隔了这么多年已经完全不准确了,我们还是把它放在车里。不管开车去哪里,我们都用这张涂满记号的地图:用大叉画掉的部分是去某次医学会议时要绕行的地区;简笔画的小人标志着我们曾经很喜欢的山顶度假村,他怀抱的滑雪板画得相当粗糙,而那地方已经不再属于我们国家。

我在那张地图上找不到兹德拉夫克夫,外公去世的地方,也找不到布莱加维纳,但事前就知道地图上没有标,所以我们已经标上去了。那是新边境线以东四十公里的海边小村。我们在紧贴海边、满是红屋顶的小村子里穿行,驶过教堂和牧马场、因缀满紫色风铃草而亮丽的陡峭旷野,在阳光下闪耀的瀑布悬在山路上方的峭壁下。我们时不时地开进林区,参天松林里夹杂着橄榄树和柏树,森林沿着缓坡向下蔓延,海面在树的缝隙间频现,有如刀光一闪。有些路段是铺过的,有些只剩断残的辙道,砾石路面经年未修。

车轮在路肩和车辙里颠上颠下,我能听到冷藏箱里的小玻璃管震得叮当作响。离布莱加维纳还有三十公里时,我们看到救济站和餐馆逐渐多起来,近海小岛上的旅游景点也慢慢恢复营业。我们开始看到水果摊和特色食品店,出售农家自制的胡椒饼干、葡萄叶拉奇加[1]、本地蜂蜜、酸樱桃和无花果蜜饯。我的传呼机上显示出三通外婆来电,其实佐拉带着手机,但我不可能在车里当着佐拉的面给外婆回电。又到了一个有投币电话亭的休息站,我们停车小憩,路边有个烧烤摊,搭着蓝色遮篷,旁边的田地里还有一间简易厕所。

休息站的另一头停着一辆卡车,一群士兵正在烧烤摊前排成长队。他们都穿着迷彩服,用帽子扇着风,看我下车朝电话亭走去,他们朝我挥帽示意。当地的吉卜赛小孩正在派发布拉奇岛新开张的夜总会的宣传单,这时都挤到电话亭外面,隔着玻璃门冲我笑。后来,他们又跑到车子边,问佐拉讨香烟。

我站在电话亭里就能看到那辆灰蒙蒙的军用卡车,油布篷顶折叠着;“波罗烤牛肉店”里有个大块头男人用一把大刀当锅铲,翻动着烤炉上的汉堡肉饼、牛肩肉和香肠,大概那就是老板波罗吧。电话亭后头有一条小路通向田野,田里的木桩上拴着一头褐色的牛,表情很滑稽,我突然想到,波罗日复一日地用那把大刀喂牛、屠牛、翻烤牛肉汉堡,再去切面包,不知怎的,我竟有点替烧烤佐料区前的那个士兵感到遗憾,他正往三明治上铺厚厚一层洋葱丁。

开车的时候我没留意头在痛,但现在,电话铃声响了六下,外婆接起电话,我突然感到头痛得厉害。一开始,她没有摘下助听器,尖锐的啸音先声夺人,直冲我的天灵盖。她把助听器的音量调小时,我听得到机器发出的哔哔声。还能听到母亲在不远处和某位前来悼唁的朋友说话,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

外婆却是歇斯底里的。“他的东西不见了。”

我让她冷静一下,请求她解释给我听。

“他的东西呀!”她说,“你外公的东西都─你妈去了停尸间,他们存着他的西装、外套和鞋子,但他的那些东西,纳塔利娅─都不见了,都不在他身边。”

“什么东西?”

“噢,上帝啊─‘什么东西’!”我听到她拍了一巴掌,“你没听我说话吗?我跟你说了,他的东西都不见了─那个诊所里的混蛋们偷了你外公的东西,偷走了他的帽子和雨伞,还有钱包。想想啊─你能相信吗?偷死人的东西。”

我相信,在我们医院里就听说过。这样的事时常发生在无人认领的死尸上,通常也不太有人去斥责肇事人。但我说:“有时候是会忙中出错的。那不可能是个正规的大医院,外婆,大概会晚一点送到。也许他们只是忘了寄过来。”

“他的手表,纳塔利娅。”

“求求你,外婆。”我想到他外套口袋里的《丛林之书》,当然想问一问那本书还在吗,但我心里明白,外婆还没有哭,我害怕提起任何让她哭起来的事。在那个时刻,我准是想到了不死人;但这个念头太突兀了,后来我才反应过来。

“他的手表!”

“你有没有那个诊所的电话号码?”我说,“你给他们打电话了吗?”

“我打了一遍又一遍,”她说,“没人接。那儿没有人。他们拿走了他的东西。上帝,纳塔利娅,他的眼镜─也没了。”

他的眼镜,我立刻想起他擦眼镜的样子─几乎把整块镜片都放进嘴里,哈一口气,再用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小丝巾把它擦干净─这突然让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