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岸(第4/7页)

“那是个什么地方呀,他到底死在了什么鬼地方呀?”外婆在说话。她的嗓子都哑了,都快喊破了。

“我不知道,外婆,”我说,“我真希望我早点知道他走了。”

“一切都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可你们非要撒谎,你们两个,总是偷偷摸摸地说什么。他说谎,你也说谎。”我听到妈妈想从外婆手里接过电话,可外婆说:“不行。”我看着佐拉下了车。她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再把车门锁好,冷藏箱都搁在乘客座的底板上。吉卜赛小孩们靠在车尾的保险杠上,把一支烟来来回回地递。“你肯定他没有留下一张字条?”外婆反问我什么样的字条,我说:“不管,随便什么样的留言。”

“我跟你说了,我不知道。”她说。

“他走的时候说什么了?”

“说他去找你。”

这回轮到我起疑了,我开始琢磨谁知道多少内情,又有多少事谁也不知道。多年来,我们家培养出了一套谎言模式,谈起家庭成员的身体状况时每个人都会习惯性地撒谎,以免别人担忧,甚或恐慌;比如我妈在维瑞莫夫湖区小屋的车库里摔断了腿,我们就对外公外婆说,房子被水淹了,所以要拖延归期;又比如,趁我和我妈无忧无虑地去威尼斯度假的时候,外婆在斯特拉克瓦克的一家诊所里做了体外循环心脏手术,外公非说他一时兴起,带着外婆去瑞士卢塞恩泡温泉了,那通电话讲得驴唇不对马嘴,我和我妈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光知道说自己,居然也信了他。这一次,外公也指望这种家族习惯能帮他隐瞒病情。

“把兹德拉夫克夫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说。

“为什么?”外婆问,她依然很怀疑我。

“别问了,快告诉我。”我的外套口袋里有一张皱巴巴的发票,我就把它摊在玻璃门上。我只有一支铅笔,都快写秃了;外公的影响可见一斑,他总是把铅笔用到指头夹不住为止。我把号码记下来了。

佐拉在朝我挥手,指了指波罗和他的牛肉,还有柜台前的那群人,可我摇摇头,近乎绝望地看着她跨过泥泞中的车辙印,踏上路肩,排在一个蓝眼睛士兵的后面,那男孩顶多十九岁。我看到他大大咧咧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佐拉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到。但之后从蓝眼睛男孩身边爆发出一阵笑声,我在电话亭里都听得清楚,那孩子的脸都红到耳根了。佐拉得意洋洋地瞥了我一眼,继续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看着黑板上写的菜单,菜单下面画着一头戴着紫帽子的牛,很像拴在地里的那头牛。

“你们现在到哪儿了?”外婆说。

“天黑前我们就能到布莱加维纳。”我说,“我们打完针就直接回家。我保证,尽量在后天赶回家。”她听着,一言不发。“我会给兹德拉夫克夫打电话的,外婆。如果回家的时候顺路,我会过去一趟,把他的东西拿回来。”

“我还是不明白,”她到底还是开口了,“怎么会谁也不知道。”她是在等我承认我早就知道。“你没对我讲实话。”

“我什么也不知道,外婆。”

她想听到我说我早就看出他有症状但没去管,或是我和他谈论过病况,或是别的能安慰她的话,能让她不再害怕─因为他完全孤单地面对死亡的预兆,哪怕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那就对我发誓。”她说,“对我郑重发誓,你真的不知情。”

我沉默了。她等着听到我的誓言,但没有等到,又说道:“那儿应该很热了。你们两个姑娘有没有喝很多水?”

“我们挺好的。”

沉默了片刻。“如果你们要吃肉,千万别吃夹生的。”

我告诉她我爱她,她挂上电话,什么都没说。我把无声的听筒抵在前额足有几分钟,再拨通了兹德拉夫克夫的电话。你很容易分辨出那里偏僻闭塞,因为电话要过很久很久才接通,接通后的铃声也显得遥不可及、含糊不清。

我让电话铃响到线路自动中断,如此两次、三次,才不得不挂上电话,去和佐拉一起排队。她已经和波罗起了争执,只为要一个多加洋葱的汉堡肉饼,那被我们本城的人称之为“超强汉堡”。波罗跟她说,这是在布莱加维纳,如果她喜欢加料的,可以来一个双层汉堡,可他听都没听说过什么“超强汉堡”,那是什么玩意儿?烤肉摊旁堆满了装着生肉的冷冻箱,铸铁汤锅里浮着一层褐色的油腻物质。波罗站在柜台后面,没废话,不找零,也许是为了“超强汉堡”故意找我们的茬儿。佐拉一手抓着她的三明治,另一只手揪住我的手─我正想从她的外套口袋里掏出她的钱包。

“你听说过一个地方叫兹德拉夫克夫吗?”我倾身靠在柜台上,捏着红红蓝蓝的小纸条问他,“你知道兹德拉夫克夫在哪儿吗?”

他不知道。

七点半,夕阳沉入天边的蓝色云层,我们已能眺望到布莱加维纳,便下了高速路,上了海边公路。这个镇子比我想象中的小,车道两边挤满了商店和餐馆,咖啡店的户外桌椅、明信片售卖亭甚至摆到了车道当中,骑着单车的孩子们摊开巴掌拍打汽车屁股;木板人行道就挤在海岸和这些店家之间,紧挨着路边的棕榈树。时节还早,旅游旺季尚未开始,但是,我们慢慢地驶过便利店、邮局、修道院广场─我们可以在那儿为孤儿们搭建一个免费诊所,其间我一直能听到敞开的门窗里传出波兰语和意大利语。

安通神父早就告诉我们,他父母家在小镇最边远的位置,掩映在白色夹竹桃园里。那是一栋朴素的海滨小屋,百叶窗是蓝色的,屋顶的木瓦褪色了,坐落在山丘陡坡的最上端,从海边走过去大约五十码。门外有一棵高大的橄榄树,前面似乎挂着一只轮胎做的秋千。鸡舍显然在前几年坍塌过至少一次,再被随意地码起来,突兀地支棱在墙根,那道低矮的石墙围住了整片南向的地界。几只母鸡在门外走来走去,一只公鸡坐在底楼窗台外的花盆里。这地方看似搁置不用,但没有荒废。蓝漆耷拉在百叶窗上、门上,装满薰衣草的破篮子倚在屋侧一角,但处处都透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况味。安通神父的父亲是本地的渔夫,名叫巴尔巴·伊万。我们拾级而上,从路边走到山顶的时候,他急忙忙走过花园来迎接。他穿着棕色背带裤,脚着拖鞋,还套着一件亮红色马甲─那肯定是花了他太太不少钱从流动摊贩手里淘来的。一条白狗围着他转,黑脑袋四四方方的,那是一条指示犬,但它此刻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一脸兴奋,看来好像不比熊猫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