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掘地人(第2/3页)

斜坡上的松土让我脚跟不稳,更何况到处都有土堆和浅洞。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微明的光线,走在树木间的我看到离我最近的男人戴着帽子,很壮实,坐在几码开外的地上。他背对着我,靠在他的铁锹上,拔去一个看似长颈瓶的瓶塞,我刚想开口打招呼,一条腿却陷进地洞里,倒了下去。

当他瞥见我使劲地把自己拖出地洞时,他惊得屏住呼吸,向后一个趔趄,双眼瞪大,嘴唇发紫,脸颊在颤抖。“圣母啊!”他喊了一声,我这才发现他在画十字,一时间我竟以为他要挥动铁锹砸向我。我把双手举起来,高喊着我是医生,我是医生,别。

他足足用了一分钟才缓过神来,但还是喘着粗气。“你他妈的。”他骂骂咧咧的,还在画十字。我俩对峙的动静招来了其他人,他们从葡萄园的各个角落跑过来,渐渐显身,只能看到一些脑袋和铁锹的轮廓、这儿那儿地冒出一条胳膊,但面目都模糊不清。有些人举着手电筒走过来,光束刺入我的眼睛。

“你看到她了吗?”我那第一位壮实的受害人问其中一人,“迪雷,你看到她了吗?”

他是在对一个矮个子男人说话,那人刚刚从斜坡下的角落里显身出来,应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找到什么了。”他瘦得像根树枝。耳朵很特别─像锅子把手一样横生出去的招风耳朵,汗水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灰白色的痕迹,表明他的眼眶和嘴边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但是,迪雷,你看得到她吗?”

“没事的,”迪雷说着,拍了拍壮汉的肩膀,“没事了。”又转身对我说道:“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我答不上来。“你不知道最好别在半夜偷偷摸摸爬上来吗?你有什么毛病?”

“我是医生。”我觉得自己很傻。

他斜睨着我的白大褂─现在已溅上了尘土,还有点别的什么,我希望只是泥巴,接着,他摇了摇头。“天啊。”

“对不起。”我对壮汉说,他回了我些很难懂的土话,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接受我的道歉。他捡起他的细长瓶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园子里去,一边嘟嘟哝哝,一边咳嗽,正是我从那栋房子里听到的那种咳嗽声。围在旁边的男人渐渐散开,回到葡萄树下他们原先的位置。迪雷在灰色连衣裤上抹了抹脏手,又点了一支烟。对于我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为什么还不离开,他似乎并不太感兴趣,最终只是转身走下了斜坡。我跟着他在树间走,直到他找到自己的铁锹,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把铁锹撬进葡萄树下坚实的泥土里。

我的手在跌倒时擦破了,这时候才发现手上血糊糊的,泥土也蹭进了破皮里。

“有水吗?”我问迪雷。

他没有水,但有拉奇加。他看着我倒了一盖头拉奇加在掌心里,就告诉我说:“那是自家酿的。”闻起来像是杏子,却带来一阵刺痛。

“我是个医生。”我说。

“你都说了好几遍了,”迪雷把他的细长瓶拿回去,“我是个机修工。那儿的杜比是个焊接工。我叔叔为了糊口就要铲粪。”他把盖子拧紧,把瓶子放好。

“我住在巴尔巴·伊万家里。”我说,“我想和你们谈谈那个小女孩的事。”

“她怎么了?”

“她是你的女儿吗?”

“我老婆是这么说的。”他把叼在唇间的香烟抽到最后一口,把烟头扔进一堆土上,就在他的运动鞋边,那堆土慢慢地越堆越高。

“她叫什么名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把拉奇加瓶子塞到灰色连身裤的后袋里,挥动搭在肩头的铁锹,铲起一锹土。

“那个小女孩病得很厉害。”我说。

“当真?”迪雷说,“你就为了告诉我这个特意跑到这儿来?那你觉得我在这儿忙活啥?锻炼身体吗?”

我把两只手塞进衣兜,眺望远处的阳光慢慢爬上山头。纳达在孩子的事儿上说得没错─两个顶多九岁的男孩正和别的男人一起挖地,两个孩子都是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眼圈发黑。他们传着一支烟。我暗想:外公准会把他们的耳朵揪下来的─那个瞬间我猛然意识到,我再也没法把这事告诉他了;我站在那儿,身边尘土飞扬,蝉鸣响彻柏树坡。

我问迪雷:“那边的孩子多大了?”

“那是我的孩子。”他立刻接上话,没有一秒迟疑。

“他们在抽烟。”我说。一个男孩的鼻子下面结了绿色的鼻涕疙瘩,他挖地的时候会时不时用舌头把它推走。“他们也病了吗?”

迪雷把铁锹停下,刃头插在土里,他直起身来看着我。“那和你没关系。”他说。

“这不是普通的感冒。听起来很严重─女孩儿咳起来呼呼的,是支气管炎。再这样下去她会得肺炎的。”

“不会的。”

“她看过医生了吗?”

“她不需要看医生。”

“男孩们怎么办─他们也不需要去看病吗?”

“他们会好的。”迪雷说。

“我听说你让他们下午就来这里干活,在酷热的天气里。你知道如果一个人发烧了,这样干活有什么后果吗?”

“你听说了,是吗?”他边说边摇头,还咯咯地笑,笑得都快弯下腰了。“大夫,我们该干嘛就干嘛。不用您操这份闲心。”

“我明白,农忙时节里你需要所有劳力都下地赶工。”我试图用一种善解人意的口吻去说,“但不用那两个男孩,你们也肯定忙得过来。”

“农忙和这事没关系。”迪雷说。

“让他们下山来找我们。”我不管他说什么,想就此施加压力,“我们是从医学院来的─我们为圣帕斯卡的新孤儿院带了药。还会办一次免费诊疗。”

“我的孩子们不是孤儿。”

“我知道,”我说,“没关系的,这是免费诊疗。”

“她就知道说没关系─你有什么毛病?”他又说,“你觉得我想让自己的孩子们和孤儿混在一处?”

“可是,他们生病了,你还让他们干活。”我说得很响。葡萄园里有人吹了声口哨,几个男人爆发出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