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掘地人(第3/3页)

迪雷面不改色。他已停了片刻,不再挖了。我看到他瘦削的肩胛骨在灰色连身裤里起伏。换作是外公,这场谈话说不定已经演变成互殴了。

“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我说。

“这是我家的事。”迪雷对我说,“他们有人管。”

突然间,我变得不可理喻地光火。我拼命克制才没冲口而出,要是我叫一个朋友─联合诊所总部里的陆军中士─招呼一下他,他会有何感想?难道他想被一百五十公斤重、刚用六星期监督摧毁一所断了水的三等医院的男人训斥一顿?转而一想,我觉得那反而会惹恼迪雷,所以我只是站在那里,等他再一次点燃香烟,继续挖土。每每挖几下,他就要弯下腰,仔细察看那些泥土,用手指拨弄几下,再起身挖。终于,他忍不住咳起来,也是那种湿咳;不是因为香烟,也不是拉奇加,而是因为频频站起身的动作。

我说:“你以为靠拉奇加泡被单能熬多久?还是有别的什么疯癫的土办法?用毯子闷他们的头,往他们的袜子里塞土豆皮?”他不再听我说了。“他们得吃药。你妻子也一样。要说你也病得需要治疗,我可一点不奇怪。”

葡萄园另一边传来什么人的呼喊。有个男人找到了什么,这群人顿时凑拢过去,一秒也没耽搁。迪雷也跑过去了,说不定还觉得就这样把我抛下,我会掉头就走。这是不可能的。我跟着他走在葡萄树间,转了弯,走向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正蹲在一个大地坑旁。一群男人围着一个坑。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我踮起脚尖想看清楚。

迪雷俯身去看,没有拿铁锹的那只手摩挲着泥土。葡萄园被晨光照亮了,泥土很白,有点湿。他站起来的时候,掌心里有什么东西─大约一指长的黄色碎片。我知道那是骨头。他把它捏在拳头里,低头再往土里瞧。

“你怎么说,医生?”迪雷转过身,把摊开的掌心给我看。我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便傻乎乎地盯着它。

“别想歪了,”说着,他把它扔回土里。“动物的。”他对找到碎骨的年轻人说道。

有个男孩就站在我手边,身子靠在他的铁锹上。他真是瘦得皮包骨头,沙色的头发,宽宽的脸庞,在打哈欠和干咽的间隙里还发出湿咳声。光是听到那声音,我的眼圈就要湿了。他转身要走时,我抓住时机,按住他的太阳穴。

“他发烧了。”我对迪雷说,他正回头朝葡萄园最低处走去。

天亮了,黄色的曙光已经升到布莱加维纳山顶,向我们漫射而来,漫向伊万家的房子、掩在夹竹桃树后面的二楼窗户,漫向屋顶后面莹莹闪耀、平展无边的大海。我觉得自己似乎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在高低不平的园地上,我跟不上迪雷,只能低头冲他喊:“他病了,岁数也不够,你这样做是违法的。”

“我在我的国家里。”

睁着眼说瞎话。他说话的腔调明显来自本城东部。我说:“你不是。”

“你也不是,大夫。”

“不管怎样,就算在这里也有组织可以毫不犹豫地─”

迪雷听够了。他回身冲我疾步而来,我们差点撞个满怀。他的脖子上暴出了青筋。我占据更高的地形,但他手里有铁锹,两只眼睛充着血丝。“你以为你是老几?第一个来告诉我这事?”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能闻到他嘴里的杏酒气。“居然要叫什么人来干涉我家的事,把我的孩子带走?简直闻所未闻。你倒是试试,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他在这儿待了一整夜了─让他回家。”

我们所谈论的那个男孩一直在偷听,瘦削的肩膀往前探,站在我们上方的碎石斜坡上。迪雷把铁锹靠在大腿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副工作手套,戴在起了老茧、指尖发黑的手上。“马尔科,”迪雷喊了一嗓子,“大夫说让你回家。”他看都没有看一眼小男孩。“你自己决定吧。”

那孩子犹豫了一会儿,上上下下地看了看葡萄园。然后闷声不响地继续挖地。

迪雷带着笑意看着他,我说不清那笑容是什么意思。然后,他转身对我说:“我没时间跟你耗下去。有具尸骨埋在这儿,等着我把它挖出来,我的孩子们的病才会好。”他拖上铁锹,掉头就走。“大夫,这话你总能接受吧?孩子们会好起来的。”

他走下坡去了,试图找到刚才挖的地方,我能看到他稀疏的发际线,后脑勺都秃了。“我听不懂。”我说。

“我们有个表亲埋在这个葡萄园里,大夫。”他张开双臂,比画着这个园子,从这头到那头。“十二年前埋下的。战时。”他严肃极了,“他不想在这里,所以让我们都病了。等我们找到他,我们就能过自己的好日子了。”

我心想,我累坏了,而且感到自己要笑出来了。他实在没理由可掰,竟编出这种鬼话来唬我、打发我。但他们挖得很浅,很随意─我也发觉了,他们根本不是在种植什么。不是在播种,也没把田鼠的骨头弄碎。只是出于搞笑,我才问道:“你们挖过桥基了吗?”

迪雷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十分严肃,眼睛都没眨过一下。然后他说:“当然,我们就是从那儿找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