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轰炸(第2/7页)

佐拉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勇敢,把她的卫城防御事业推进到更广的领域,她会连续几夜和数千人守在科尔丘拉东海岸,站在元帅战马雕像的石头膝盖下,戴一顶宽檐帽,声援守护动物园的志士们。她可以描述第一国家银行遭到轰炸的场景:她亲眼看着一枚导弹击中河对岸的砖石老建筑,导弹带着蓝光俯冲下来─笔直地从天而降,击穿楼顶,轰得门窗玻璃、木片百叶窗、铜字招牌和先辈石膏像四射弹飞─震耳欲聋,但等硝烟散尽,人们突然意识到,哪怕遭此重创,大楼却没倒,依然矗立在原地,像掉了下巴的头骨,于是,人们欢呼、亲吻─并像日后的报纸指出的那样─开始制造下一轮婴儿潮。

战争期间,我曾经央求外公取消夜间巡诊,这个老规矩让他觉得事半功倍;现在,却轮到我在夜班之余去动物园守夜,这也违背了他的期许,为此,他甩出五花八门的恶毒字眼,远远超出我十四岁叛逆期时所使用的词汇量。动物园里的守夜人群和别处的有些不同,年纪更大些。七点左右人们陆续到达,刚好赶上爆米花车的最后一轮热卖,之后我们会在人行道上分聚成小组,每组选定一种动物,做好各自的标志就开始沿着城堡围墙巡逻。扮演狮子的女人头顶一块黄色的拖把布,假装那是狮毛。有个男人在脖子上绑上铁丝衣架,架子上套上白袜子就当作是耳朵,代表体型庞大的威尔士长耳兔“尼克迪默斯”。几个人聚成狼群,用厕纸卷绑在口鼻上代表狼嘴。还有个女人生平只去过动物园一次,便装扮成她见过的第一头、也是唯一一头长颈鹿:一身黄色,头顶短小的角。我没忍心告诉她,她忘记长颈鹿身上有斑点了。不用说,我选的肯定是老虎,但倾尽一切努力后,我只能从地下室的旧衣服箱里找到一顶戴维·克罗克特风格的猎人帽,用颜料涂成橙黑两色条纹,再让帽尾的假浣熊尾垂在我背后。扮演狐狸的男人穿了一身红西装,戴了领结和眼镜。动物园里从来没有过熊猫,但我们在城堡大门口有了六七只熊猫守卫,丝瓜筋做的短尾巴从他们的裤子里翘出来。河马人套着紫色毛衣,毛衣下面塞了一只枕头。

人们还用粉笔和喷漆在动物园墙上涂鸦,不出几周,他们来巡夜的时候就带上了海报和告示牌举在头顶,桥上桥下都看得到,除了标准的“操你”口号之外,他们也偏爱温和友善的标语。有天晚上,动物园门口出现了一个灰衣男子,头上裹着粉红毛巾,手中的告示牌上写着:我在这儿呢,我是一头大象。还有一个从下游的德拉安叶地区上来的人很出名,那儿的水塔被炸毁了,他一开始扮作一只鸭子,等到棉花厂也被炸了之后,他出现在人行道上时举着这么一块牌子:现在我没有干净内衣了。后来,报纸连篇累牍地追踪报道他:他的红色手写标语,他紧握牌子的磨秃了的灰色手套。一两个星期后他再次出现,举起的标语是:完全没有内衣了。还有人举起牌子呼应:我也没了。

在诊所里,我们要包扎头部、手臂和腿部,帮伤患者找到容身之地,协助妇产科室,监督发放镇静药,我和佐拉还要趁着当班的空隙交换彼此的见闻。从圣耶莫医院三楼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你能看到卡车从轰炸现场开出来,油布铺在中庭石地,上面堆放着死者的残肢。那和我们在解剖室看到的肢体不一样,解剖用的遗体是洁净的,连着周围的身体组织,你能看出那部分肢体的用意所在。然而,那些尸块毫无意义,只是堆叠起来的红色团块,边缘焦黑,你只能模糊地去猜那曾经属于什么部分─是腿,是手,还是头?那是人们从沟渠里、树林里、建筑的废墟里捡出来的,都是被炸弹轰碎的,捡出来是为了辨认身份,但你甚至几乎无法区分那是什么,更遑论是身、是脸,还是哪个曾被爱过的人。

有一天,我回家时发现外公站在门口,穿好了大扣子外套,戴好了帽子。我进门的时候他刚好在仔细地系腰带,再把《丛林之书》放回外套的内袋里。狗坐在门边的脚凳上,他用那种语气和狗说着话,狗已被拴上皮带,等着他呢。

我亲了他一下,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们一直在等,”他说的是他和狗,“我们今晚要和你一起去。”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城堡,一路走着去。那是个明亮清澈的秋夜,我们出了家门沿着小街走到了革命大道,再拐弯下行走上了铁轨旁的鹅卵石人行道。下午有过一场雨,铁轨显得光滑油润;有轨电车驶过,安静而苍老,车上和街上一样空荡荡的。革命大道上,一阵轻柔的冷风吹向我们,扬起的落叶和报纸打在我们腿上、狗的脸上,它是张着嘴跑的,肥嘟嘟的小短腿迈着大步,小跑在我俩之间。我在小狗身上扣了一把橘黄色的小弓,为了向老虎表达敬意,还想把我那顶假浣熊尾巴帽给外公,他看了看我,说:“求你了。给我留点尊严吧。”

根据预测,那晚不会有空袭,所以动物园外的人行道上没什么人。狮子女在,靠着一根灯柱,我和她打了声招呼,她低头接着看报纸。还有个男人坐在动物园的围墙上,我见过他一两次,他在调整便携收音机的旋钮。我们在公车站旁的长椅上坐下,外公把狗抱起来,让它的小胖腿站在他腿上,差不多有二十分钟,我们只是望着十字路口混乱的交通,红绿灯坏了快一个月了都没人去修。后来,响彻全城的警报声停止了,紧接着跟上另一种警铃声,离我们更近,两分钟后我们便看到西南方向出现了第一阵爆炸声,那是河对岸的财政部所在地,那就是今晚的目标。看到小狗不动声色地坐在原位,我不禁很惊讶,这时,救护车亮着灯冲出圣帕弗洛医院的车库,开到了大街上。我一直在安慰外公不要太担心老虎,我跟他讲起美国人如何对待瘸腿的小猫小狗,有时候他们还会特制小轮椅,安在动物身上,小猫小狗的腰身一旦放进这种宠物轮椅里就能如常生活,在房子里面兜多少个圈子都没问题。

“它们会自我调整的。”我说。

外公沉默了很久。他把口袋里的零食掏出来喂狗,眨眼就被一扫而光,小狗嚼得咯咯响,还不停地闻外公的手,想要更多。

战争持续的这些年里,外公始终活在希望里。轰炸发生前的一年里,佐拉又是威胁又是哀求,总算说服他修书递交全国医师委员会,恳请重新缔结以前的医护交流事业,敦促新国境两边的医院再次联手合作。可是现在,国家走到了最后关头,他已经看清了事态,我也认了,停火只能带来和平的假象,绝不会带来真正的和平。当你为切实的目标而战─为了解放,为了帮无辜者讨回公道─你会有希望看到事情的终结。但当你为国家解体而战─纠缠于你的姓氏、血脉的根源在哪里─你只会看到憎恨,互憎的进程漫长而缓慢,人们饮恨为生,乃至代代相传这无微不及的恨意。于是,争战无休无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却总是保有能量,谁期盼与之反抗,谁就会震惊于那股庞大的惯性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