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轰炸(第4/7页)

“而且只能整瓶供应,先生。”他说。我告诉他把一瓶酒都拿来好了,而且,如果他还能帮忙找到前台工作人员,我还想留下来过夜。我知道你在想,这可不是好主意。我知道你在想,那些人正在炮轰邻近的山头,次日清晨就会冲下山坡到萨若波。但我当时的计划就是想留一夜,所以我原原本本告诉他了,可能也相当慷慨吧。他的年纪很大了。你可不知道我们以前的侍应生是什么派头,要经过怎样的训练才能在老派餐厅里当侍应。他们要上专门学校,最好的餐桌礼仪学校,就在本城受训。他们要学好手艺,懂得礼仪。他们简直堪比厨师。蒙上眼睛,他们也能辨得出某一种红酒;拿上刀叉,他们能把烹饪好的鸟兽禽鱼分得美观大方;他们可以告诉你什么鱼在哪里游,它们吃什么长大的;他们得在草药园里栽培品尝多年,然后才被允许侍服客人。他就是那种老派的侍应生,而且是个穆斯林,这一切都让我想起你外婆,看着他去给我拿酒,我突然感到有点伤感。

我靠着椅背,听着他们的炮弹落在马尔汉。每隔几分钟,蓝色火光就会照亮山顶,好像给山谷戴上皇冠,几秒钟后就会传来大炮的快速出击声。山谷里飘来的南风拂面而来,也带来了硝烟味。我可以看到老桥的轮廓,在高于酒店的河岸上,有个男人正从另一边的瞭望塔走上桥身,用我们那个年代的老式方法点亮街灯。河水在酒店楼身下的河岸上拍出美妙的声响。我向前倾了一点,透过露台下垂着的花束去看夜色中的河水抚过河床上的白石头。我把身子往回靠的时候,闻到身旁飘来一丝烟味,于是我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还有一位客人,坐在对面角落里的那张桌,肘部撑在露台的石头栏杆上。他穿西装打领带,举着一本书在看,书举得很高,我看不到他的脸。他面前的桌上只放着一只咖啡杯,我心想,他准是吃完晚餐了,一想到他马上就会走,我就很开心,他喝完咖啡就会走的吧。他似乎完全无视照亮夜空的炮火─仿佛那只是一场庆典,对面山头在放烟花,庆典正在慢慢靠近这里。转念又一想:也许对他来说确实是庆典,也许他今晚会过河,到穆斯林的老宫殿里幸灾乐祸。也许,在他看来,这一切荒唐可笑,足以成为经久不衰的谈资,从今往后,只要亲朋好友问起他们如何把穆斯林扔到河里,他就可以津津乐道地描述。

我正想着,老侍应生回来了,带着我点的那瓶酒。现在我都能记得,那是1988年的萨利马奇,产自著名葡萄园─那儿很快就将被划入我们的版图。他给我开瓶倒酒的样子,好像它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我也领会到了他的决心:他要用服务我的手法展示自己对这种高品质负有责任,哪怕出品这瓶酒的酒庄老板此刻正举起刺刀冲向他在飞机厂的亲生儿子,都对他侍酒这件事没有丝毫影响。他把封口的箔片撕掉,拔除木塞,准备斟酒。他轻巧地在我面前的玻璃酒杯中倒了一点儿,在我赏酒的时候朝我亲切地眨眨眼。然后才正式地倒酒,把酒瓶留在餐桌上。他转身离去片刻,回来时推着小餐车,车上铺垫了阔大的生菜叶、一堆葡萄和很多柠檬片,烘托出搁在当中的鱼。鱼很新鲜,很结实,也有点像是从马戏团里出来的。

侍者对我说:“先生,今晚我们有鳎鱼、鳗鱼、墨鱼和海鲂。请允许我推荐海鲂吧?是今天早上捕上来的,很新鲜。”

货色并不多,没有太多鱼─大概五六条,但排列得一丝不苟,干干净净,两条鳗鱼围在餐盘的外围。海鲂就在鳗鱼旁边,像带穗儿的纸,鱼尾上的斑点像眼睛一样瞪着你。餐车上的所有鲜鱼里,海鲂是唯一看起来像鱼的,也是唯一没有略微腥臭味的。我当然喜欢海鲂,但今晚特别想吃龙虾,我便问老侍者有没有龙虾供应。他向我一鞠躬,道歉,说龙虾卖完了。

我对他说,请给我一些时间考虑,他便把菜单留给我,消失了。没有龙虾,老实告诉你,我坐在那儿看他们的鱼类菜谱时,这真让我失望透顶。当然,他们配鲜鱼的辅菜不出你所料:多种方式烹饪的土豆,蒜味沙拉,四五种专为鱼调制的酱料,但我满脑子都是龙虾,琢磨着龙虾怎么会卖完呢。接着我就想到:老天爷啊,如果是这个人点了最后的龙虾那就太让人郁闷了,你瞧他沾沾自喜的满足劲儿,坐在这儿捧读小说呢,肯定刚刚吃了最后一只龙虾,那该是属于我的呀,我可不是来这儿生闷气的。

就在我瞎琢磨的时候,老侍者又出现了,在那个人的餐桌前略略欠了欠身。

“先生,现在可以打扰一下吗?”他对那个人说,“我可以给您拿点什么喝的吗?您有什么吩咐?”

“是的,”那人说,“请给我水。”

我放下了菜单,朝他看去。为了和侍者说话,他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侍者去给他拿水了,迦沃·盖乐没有再把书举起来,而是放眼望出去,看了看河,又环顾露台,视线最终落在我身上,就和当年从棺材里凝视我的眼神一模一样,同样的双眸,同样的脸庞,一丝未变,肯定也和他在神瀑圣母教堂地下室关醉汉的小房间里时一个样儿,哪怕那时我没机会看到他的眼睛。

不死人对我微笑,我说:“是你。”

他称呼我为大夫,继而站起身,掸了掸外套,过来和我握手。我站起来,手里还抓着餐巾,我俩默默握手的当口,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在这里?但我不能自欺欺人地说看到他我很惊讶。不,我很清楚,我一点儿都不惊讶。他在这里出现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他是来领引死灵的,这个不死人。

“真奇妙啊,”他对我说,“多么离奇的巧遇啊!”

“你来这儿多久了?”我说。

“有几天了。”他说。

那些套路,我一想就累,于是我说:“毫无疑问,你已经卖了不少咖啡给大家了。”

听了这话,他没有笑,但也没有反驳我。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他就那副样子。这让我去想,他从来没有乏累的模样,好像从来都不会累坏自己。我对他说,我执意邀请他和我一起用餐,他很高兴地答应了。他把自己的书和咖啡杯挪过来,侍者立刻给他置备了另一套餐具。

“先生们现在想点菜了吗?”侍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