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第3/5页)

尽管阿尔伯特听到子弹的嗖嗖声,但看着格里索利平躺在那儿时,他一下就停了下来。

阿尔伯特认出了那件军衣,因为衣服上总是别着一个小玩意儿。格里索利时常说:“红色的,这是一枚荣誉勋章。”格里索利不是个头脑灵活的人,也不是过分讲究的人,但却很勇敢,所有人都喜欢他。眼前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他。他的头栽在泥浆里,看上去好像是卧躺着,身上一团糟。就在他旁边,阿尔伯特发现了年轻的路易·泰里奥,他身体的一部分也埋在泥浆里,蜷缩成一团,就像胎儿还在母亲肚子里一样。

如此年轻就死了。如此触目惊心。

阿尔伯特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出于直觉,他抓住年纪大的格里索利,推了推他的肩膀,尸体翻了过去,趴在地上。对阿尔伯特来说,他需要好几秒才能认清这个事实。然后,他一下子明白了:当冲向敌人的时候,背部是不可能中两枪的。

他跨过尸体,挪动了几步,身体压得很低。很难解释他这样做的原因,因为就算是弯下腰,也和直着腰一样容易被子弹击中,但这是一种条件反射,以降低自己被击中的可能性,就像在战场上,士兵因为害怕死亡,所以头都埋得很低。路易的尸体就这样摆在阿尔伯特面前。年轻的路易双手握紧,拳头靠在嘴边。在这样的年纪死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才二十二岁。阿尔伯特看不到沾满泥浆的脸,只看得到他的背。背部中了一枪。加上格里索利背上的两枪,这就是之前听到的那三声枪响。

阿尔伯特重新爬起来,仍然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停战前的那些日子,士兵不再急着攻击德军。两个士兵背部中枪的时候普拉代勒在哪儿呢?

天哪……

阿尔伯特惊讶得目瞪口呆。他转过头,普拉代勒中尉就在几米开外,正朝他的方向冲过来。即便带着装备,中尉仍跑得很快。

他的动作很果断,头直直地对着前方。阿尔伯特十分清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特别是中尉那明亮坚定毫不躲闪的眼神。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就是这个时候,阿尔伯特知道了自己马上就会死。

他尝试着动了动,但头和脚都无法移动。这一切来得太快。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这和阿尔伯特慢吞吞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普拉代勒跑了三步便撞上了阿尔伯特。在他旁边有一个炸开的大洞,一个弹坑。普拉代勒中尉的肩膀撞上了他的胸口,这让他完全无法呼吸。阿尔伯特脚下一滑,本能地想要保持平衡,双手交叉在胸前,往后一倒,掉到了洞里。

向下掉的过程就像电影慢动作一样,普拉代勒的脸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现在,他明白那是藐视和挑衅,是事实。

阿尔伯特完全栽进了弹坑,滚了几圈后,勉强靠着身上的背包停了下来。身上的枪支绊住了脚,不过他还是成功稳住了自己,紧紧靠住倾斜的坑壁,就好像当听到有动静或者感到害怕时,人会一下贴在门上一样。他盯着自己的鞋跟,湿黏的泥土像肥皂一样滑,但他还是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想到普拉代勒中尉那冷冰冰的眼神,混乱的思绪又涌上心头。在他头顶,战火愈加猛烈。白烟弥漫的苍穹闪烁着蓝色和橙色的光。密密麻麻的炮弹轰炸着格拉韦洛特这座小镇,轰隆的爆炸声连续不断。阿尔伯特抬头向上看。洞口处,死亡天使飘在空中,对阿尔伯特来说,那就是普拉代勒中尉高大的身影。

阿尔伯特有一种坠落的感觉,下落的过程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然而,他和中尉之间最多就隔着两米距离,也可能更近。可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普拉代勒中尉站在上面,双脚分开,双手插在皮带上。身后,火光四溅。中尉默默地看着坑底,一动不动。他看了一眼阿尔伯特,笑了笑。他并不打算把阿尔伯特弄出来。阿尔伯特整个人都惊呆了,他拿起枪,脚下有点儿打滑,他勉强稳住自己,然后把枪架在肩膀上。但是,当他把枪抬起来的时候,中尉已经不见了。普拉代勒早走远了。

现在,这里只留下阿尔伯特一个人。

阿尔伯特放下枪,试图再喘口气。他等不及了,沿着斜坡往上爬,想要赶上普拉代勒,朝他背后开上几枪,直接杀死他。或者赶上其他队友,告诉他们真相,虽然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可他现在特别累,已经筋疲力尽。这一切都太荒唐了。他想爬不上去却不太可能。他想往上爬,却怎么也办不到。战争就快要结束了,而他自己却掉到了弹坑里。阿尔伯特完全没有了力气,他坐在坑里,双手抱头,不敢相信这一切。他试图去分析接下来该怎么做,可脑子里现在一团糨糊,就像溶化了的冰激凌。塞西尔很喜欢吃冰激凌,特别是柠檬口味的。一想到塞西尔被冰激凌刺激得牙齿打战,像可爱的小猫一样,阿尔伯特就想把她抱在怀里。可是,塞西尔上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寄来的?一想到这里,阿尔伯特就十分难受。塞西尔的信越来越短,但是他没有和别人谈起过这件事。这就和马上要结束的战争一样,她似乎想要和阿尔伯特结束这一切,不再继续下去了。对于一些父母健在,有兄弟姐妹的士兵来说,情况完全不一样,他们总是收得到信。阿尔伯特只能收到塞西尔的信,当然,还有他母亲的。但是,母亲比其他任何事都让他更加受不了。如果能换个位置想想阿尔伯特的心情的话,但是,她比其他事更让人受不了。她什么事都要为他做决定,信里的内容也和她平时说话一样……所有这些都折磨着阿尔伯特。另外,战友们都死了,他不愿意去多想这些让他难受的事。已经经历过那么多令人失望的时刻,现在的自己却还是那么的痛苦和不幸。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还能坚持住。他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消失了。他很害怕,感到特别疲惫,身体就像石头一样重。他有一种极度消极的情绪,确定自己就要死了,似乎世界末日到了一样。在加入军队的时候,在尝试着去想象战争的时候,和很多人一样,他默默地想着,要是遇到困难那就去死。

他瘫倒在地,焦虑不安,大喊着,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子弹打中了心脏一样。然后,他躺了下来,等着一切慢慢平静。天渐渐黑了,他爬到另一个已经战死的队友身旁,从他身上拿走了可以证明他身份的证件,接着继续向前爬行。他不知道爬了多久,直到听到黑夜里有声音,才停下来喘了喘气。他小心翼翼地爬着,最后看到了一条通向北边的小径,也可能是向南的,这取决于爬行的方向。他向前爬着,心里牢牢地记住自己当士兵所学到的一切。他仿佛看到了一支迷路的小分队,带队的下士长个子很高。众所周知,在银行做出纳员的时候,阿尔伯特就是个爱幻想的人。这些想法无疑是受到了马亚尔夫人的影响。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就和很多人分享那些情感。现在,他看到士兵一个挨着一个向对方军队前行,他们那帅气的红蓝制服上全是血。士兵们用他们闪闪发亮的刺刀对准敌军,炮弹的浓烟四散,敌人溃不成军。实际上,阿尔伯特加入的战争就像司汤达小说里的那些战争一样。他现在就处在这样一场无情又残忍的屠杀当中——在短短的五个月里,每天都要死上千人。再看看四周,大地寸草不生,地面上有数不清的弹坑,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还散发着恶臭,让人感到恶心。在第一场炮火轰炸后,有一段短暂的平静,大家像老鼠一样四下逃窜,和苍蝇争夺着爬满蛆虫的尸体。阿尔伯特对此很了解,他在埃纳省当过担架员,一旦没有痛苦呻吟或者大声吼叫的士兵,他就会去把各种程度的腐尸捡起来抬走。在这方面,他很懂行。他对工作没有热情,这个工作令他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