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第4/5页)

不幸马上就要降临,他要被活埋了。这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恐惧的深渊。

他想起自己还是孩子时,妈妈会锁上门,留下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然后离开。那个时候,他常常感到很沮丧。他什么也不说,躺着。他不想惹母亲生气,因为她总是说自己已经够倒霉了。因此阿尔伯特对夜晚和黑暗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应。即使后来和塞西尔在床上短短的时间里,他也会感到害怕。当整个人被埋在土里的时候,他无法呼吸,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全身。有时候,塞西尔会把他牢牢地固定在双腿之间,她笑着说想看看他的反应。总之,窒息而死是他最害怕的。幸运的是,不管结局如何,他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想,只要想着将头埋在塞西尔丝滑的双腿之间,甚至是床单下,那就是天堂。然而,一想到这里,阿尔伯特就想要去死。

这也不算很糟,死亡是难免的。只是不会那么快而已。就在刚才,炮弹划过天空,在离他几米的地方爆炸,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就像一堵墙倒塌,马上就要把他埋在下面。对他来说,时间所剩不多,不过这已经足够让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阿尔伯特有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他觉得自己是实验室的小白鼠,似乎有人从后面抓住他的腿,又觉得自己像猪和牛,要被宰杀,这是一种本能的反抗……他还要再坚持一会儿。坚持到肺部发白,呼吸困难,或是精力耗尽,彻底绝望,又或者是大脑崩溃,精神错乱。现在,这一切还没结束,还不能这么快下结论。

阿尔伯特转了过去,最后一次看了看似乎尽在咫尺的天空,对他来说,一切都很远。他努力地集中力量,心里只想着一定要逃离这一切,爬出这个弹坑。他再次背上装备,拿起枪往上爬。尽管感到疲倦,他仍然坚持着。可是这太难了。脚下的泥土很滑,他根本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他把手指插进泥土里,脚尖用力踩,想要稳住自己不往下掉,但是没能成功,又滑了下去。阿尔伯特扔下了枪和包。他早就该毫不犹豫地扔掉所有东西。阿尔伯特用肚子贴着倾斜的坑壁,慢慢向上爬,就像笼子里的松鼠一样,结果一下抓空,又摔了下来。最终,恐惧战胜了求生的渴望,眼泪涌了出来,他握紧拳头击打着黏黏的坑壁。弹坑的边离他其实并不远,这让他十分泄气。他伸出双手,差一点儿就能碰到边缘,可是每挪动一厘米都是艰难的,因为脚底很滑。他大声叫喊着,一定要爬出这该死的弹坑。就快要成功了,他心里想着,以后什么时候死都可以,但绝不是现在。他想要出去,就算是追到德国佬的阵营里也要找到普拉代勒中尉,然后杀了他。杀死这该死的畜生,这个想法鼓舞了他。

事实摆在眼前——四年来,德国佬不停地进攻没能杀死他,现在一个法国兵几乎要了他的命。

噢,他妈的!

阿尔伯特跪下来,打开包,把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水壶放在双腿间,衣服铺在地上防滑,然后把所有可以稳住自己的东西插入泥土里。他转过身,上面好几十米远的地方炮弹仍在轰轰作响。突然,阿尔伯特感到心里不安,一下子抬起了头。四年来,他已经学会了区分75式和95式炮弹,或者是105式和120式……但现在这种情况,他分不清楚了,大概是弹坑的深度或是距离的原因,外面的炮弹声和平常很不一样,就像第一次听到,比起其他声音要低沉很多。炮弹隆隆声像关掉的电钻一样,逐渐减弱,最终停了下来。阿尔伯特刚好有那么一点儿时间来思考。爆炸声大到难以形容,四周一片混乱,大地震动着,轰轰隆隆的声音,泥土一下被炸飞,像火山爆发一样凶猛。害怕和惊慌涌上心头,不断的震动让阿尔伯特失去了平衡,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阿尔伯特死死盯着天空。离他十几米的地方,大量黑褐色泥土像浪潮一样打了过来,流动、飞溅的波浪似乎要吞灭他,眼前的一切像是慢动作一样。迎面而来的泥土,如下雨般,夹杂着各种小石块、泥土块和炮弹碎片向他逼近。阿尔伯特蜷缩成一团,屏住呼吸。所有被活埋的灵魂都会告诉你,一定不要这样做,相反,身体应该尽量展开。阿尔伯特盯着泥土从天上掉下来,如倾盆大雨般,在这短短的两三秒时间里,他心里想着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

马上,泥土就要压上他,完全盖住整个人。

平常,阿尔伯特看上去像画家丁托列托。脸上总是挂着忧郁,嘴的轮廓很明显,饱满的长下巴向前微微翘起,深黑色的眉毛呈圆弧形。而现在,看着飞来的泥土,看着死亡的逼近,他的脸变成了圣徒塞巴斯蒂安。他的脸突然抽搐,因为痛苦和害怕,整张脸都是皱纹。在阿尔伯特的生命里,他什么也不相信,更何况是活着的希望。并不因为厄运的降临,他就要开始相信什么。他还有一点儿时间。

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泥土像暴雨倾盆而下,阿尔伯特很可能就这样死在这里。情况越来越糟糕。先是石头不断从天上掉下来,然后泥土覆盖住他全身,越来越重。阿尔伯特整个身体紧紧地贴在地面上。

泥土一点点落下,越积越多,渐渐地,阿尔伯特完全无法移动了,被紧紧地压在下面。

最终,一丝光线都没有了。

一切都停止了。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从此,这个世界里将不再有塞西尔。

最先打击阿尔伯特的并不是恐惧,而是外面的宁静。突然一切都安静了,似乎上帝判定这一局比赛已经结束。当然,如果阿尔伯特仔细想一想,就会知道一切并没有结束,只是因为掩埋的泥土太多,声音才变得越来越弱。对阿尔伯特来说,想要根据外面的声音来判断战争是否还在继续,实在是太困难了,因为现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战争结束这件事。

当声音变得模糊的时候,阿尔伯特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心里想着:“我在地下。”这是个抽象的想法,他反应过来的事实是:“我被活埋了。”

阿尔伯特开始去想象这场灾难的程度、死亡的方式,当他明白自己逃不过窒息而死的时候,就在那一瞬间,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他大叫起来。这样的叫喊完全没用,只是在浪费仅有的一点儿氧气。他嘴里不断地重复着:“我被活埋了。”可怕的现实就这样持续折磨着他,以至于他不愿再次睁开眼睛。他唯一做的事就是尝试向四周挪动身体。那仅剩的力气和对死亡的恐惧转化成了力量。他尽全力去和死亡斗争,身体里有一股不可思议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