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3/6页)

他心想:为了将爱德华安葬到家族陵墓,只能把他先挖出来。一想到这儿,胸口就一阵疼痛。他试图想象爱德华平躺着,没有一丝呼吸,但是那种死亡却和正常的不一样,没有穿戴整齐,没有领结和油亮的皮鞋,棺材周围也没有蜡烛。这实在是太愚蠢了,他摇着头,十分不开心,不一会儿又回到了现实中。过了这么几个月,尸体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要怎样做才好?一个熟悉的想法涌上心头,那是一个让他惊讶的问题,但他永远也问不出口:为什么儿子先死,自己从来不感到奇怪?这不是大自然应有的秩序。佩里顾先生已经五十七岁了,富有且受人尊敬,从来没有打过仗,即便如此,每一次他都是胜者,连婚姻也一样,而现在这样活着让他感到很耻辱。

玛德莱娜所期望的正是两人这样独处的一个时刻。她透过车窗望着大街,握住他的手,就好像什么都明白似的。佩里顾心里默念道:“她理解我。”这让他感觉很好。

至少他还有一个女婿。玛德莱娜到乡下去找死去的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佩里顾先生完全不知情……)然后和这个普拉代勒一起回到巴黎,接下来的那个夏天,他们就结了婚。这已成定局,没办法改变了,这种交换看起来有些奇怪。儿子死后,他把这样一个人的到来当作等价交换,接收他作为自己的女婿。这种感觉难以言表,就好像女婿要为儿子的死亡负责,这种行为十分愚蠢,但是现实又打败了他:一个人的出现代替另一个人的消失,这是一种因果关系。世界需要平衡,因此自然而然就会产生这样一种机械的方式。

玛德莱娜试图向父亲讲述认识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的过程,说明他对自己有多么的关切和温柔,佩里顾先生对此完全不闻不问。为什么女儿要嫁给这个人,而不是其他人呢?他不明白。他不了解儿子的生活、死因,不仅如此,女儿的生活也一概不知,婚姻大事也没有管。从人的角度出发,他茫然无知。公墓的守卫是一个失去右手的人,和他眼神交汇的那一刻,佩里顾先生想道:他失去了手,我却失去了心。

扫墓的人早已来到这里,公墓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摊贩在空地里来回走动,尽情享受着各种赚钱的机会,佩里顾先生谨慎地看着这样的场景,看得出来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商贩们卖出了大量的菊花和各种花束,生意火爆。今年政府期望所有的祭拜都集中在十一月二号亡灵日这一天,整个法国都要在同一个时间里开始举行纪念活动,全体人民一起为死亡的战士默哀。从轿车里望出去,佩里顾先生看到很多人都在做准备工作,人们戴好勋章绶带,隔出一块空地,奏响军乐,或是穿着便服,反复默念,或是清洗马路、马车和轿车。佩里顾先生脸上毫无表情,内心却十分痛苦,他的悲伤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将车停在公墓出口处。父女俩手挽手,缓缓地向家族陵墓走去。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走在小径上,可以看到每一个墓碑前都摆满了鲜花,五颜六色的花朵给墓地增添了许多生机。佩里顾先生和玛德莱娜两手空空就来了。没人想到买花,然而,公墓入口处就有卖的。

家族陵墓是一个石头搭建的小屋,三角楣上有一个十字架,正面的铁门上方装嵌着一排排凸起的浮沤钉,在门的最上方,写着“佩里顾家族”。小屋的每一面都刻着先人的名字,墓地的修建从佩里顾先生父亲那一代开始,不到一个世纪。

佩里顾先生双手插在礼服口袋里,也没摘下礼帽,他想起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光,那些画面在身体周围打转。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也许是爱德华还是孩子时的模样。他特别想念曾经让自己厌烦的事,那种思念是如此强烈,无论是爱德华的微笑还是吵闹。前一天夜里,他的记忆里再次出现了那些无法忘怀的场景,在爱德华不平静的童年里,他对儿子充满各种怀疑,儿子的隐忍是一种罕见的成熟,他从一些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成熟。那时的爱德华是个小孩,脑袋里充满各种各样奇特的幻想。某一天,佩里顾被爱德华的一幅画震撼,那张草图画的是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是荒谬可笑的写实主义表现手法,他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角度观察过一辆汽车。飞驰而过的汽车想要表达什么呢?谁也不知道,这是一个秘密。那时的爱德华只有九岁,在他的画里,总是有很多运动的东西,甚至花朵也在召唤清风。佩里顾先生想起一幅水彩画,画的是一些花,他认不出具体的种类,但是每一朵花的花瓣都极其精美,这大概是他能回想起来的一切了,这是爱德华独有的画风。尽管不喜欢这样的艺术,但佩里顾先生明白它们极具创意。他总是有各种疑问:“那些画都到哪儿去了?”“也许玛德莱娜留着?”其实他并不想再次看到这些画,只是不希望那些画面消失,想要保存好这份回忆。在那些回忆里,有一张脸让他印象深刻。爱德华画过大量的、各式各样的肖像画,在那些画中,常常能看出他画人物轮廓的一种偏好,佩里顾先生有时也会寻思着这可能是一种“风格”。画里的主角是一名年轻男子,有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孔,高高鼻梁下是两片厚厚的嘴唇,下巴上方有一道深深的酒窝,最特别的还是那副奇怪的神情,眼睛微微斜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现在想表达心里的感想,但是又能向谁诉说呢?

玛德莱娜被稍远处一座坟墓吸引,走开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儿。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一直盯着妻子的名字看,莱奥波尔迪娜·佩里顾,出生于马吉。

爱德华的名字不在墓碑上面。

这让他十分错愕。

因为儿子不在这里,所以就没有理由刻上他的名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是对于佩里顾先生来说,这就等于不认可儿子的死亡。官方倒是寄来过一份文件,通知亲属他们的儿子为国牺牲,但是,连名字都没有的坟墓又算什么呢?他转过身看向周围,试图说服自己这不重要,但是,这一切带来的痛苦却是如此难以想象。

你站在他的角度想想看,能从墓碑上读出死去儿子的名字,说出“爱德华·佩里顾”这个名字,是何等重要。

他左右来回地摇着头。

玛德莱娜回到他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肩膀,接着,两人回了家。

周六一整天,许多人打来电话,询问他的健康。有人问:“先生,您好些了吗?”又或者是:“老哥,我们都十分关心你,害怕你出什么事!”而他总是冷淡地答复每一个人。对大家来说,这种冷漠就表示一切又恢复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