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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里顾先生遵循布朗什医生的叮嘱,整个星期天都在调养休息,喝汤药、吞药丸。他也整理了一些文件。在一堆信旁边的一个银制托盘上,他发现了用特别女性化的纸包裹的东西,那是玛德莱娜专门放的,包裹里面有一个小本子和一封手写的信,信上的字迹清晰,但是看得出来已经是很久前写的了。

他立马就认了出来,一边喝着茶,一边读了起来,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爱德华的战友讲述儿子死亡的那部分内容上:

……为了取得最终的胜利,我们的部队突袭了德国佬的阵地。你们的儿子,一直冲在最前线,但不幸被子弹击中心脏,死在战场上。但是,我向你们保证,他一点痛苦都没有。你的儿子以保卫国家作为最高的使命,他死得光荣,他是法国的英雄。

佩里顾先生是个商人,领导着多家本地银行、海外分行、产业公司,对任何事情都抱有怀疑的态度。对于这个故事,他一个字也不相信,这不过是安慰家属的谎言罢了,就像是多姿多彩的彩色画片。爱德华的战友写得一手好字,但是那些用铅笔写的字慢慢褪了颜色,信的内容也容易被擦掉,就像一个胡乱编造的谎言,没有人会相信。佩里顾先生重新折好信,放进信封,存放到办公室的抽屉里。

接着,他打开那个小本子,本子看上去很旧,有一根已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缠在外面,可以说这个本子环游了地球三圈,就和探险家的航海日志一样。佩里顾先生立马就认出了本子里儿子的画,画上的士兵激昂地冲在前线。他知道自己无法每一页都翻阅,无法面对这个事实和巨大的罪恶感,他需要时间慢慢消化这一切。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仔细观察。画里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士兵,戴着头盔,盘着双腿坐在地上,垂着肩膀,头微微向下,看得出他已经累垮了。他心想,要是这个人没有胡子,就和爱德华一模一样了。爱德华有没有因为这么多年的战争而变成熟?他是不是跟这些士兵一样也留过胡子?佩里顾先生问着自己:我又写过多少次信给他呢?所有这些用蓝色蘸水笔勾勒的人物,是他画的唯一主题吗?玛德莱娜有没有给他寄过包裹?难道没有吗?想着这一切,佩里顾先生感到难受,他记得曾经告诉过秘书:“记得寄包裹给我的儿子……”秘书也有一个当兵的儿子,1914年夏天在战场上失踪了。当她再度回到办公室,完全变了个人。整个战争期间,她把爱德华当成自己的儿子,寄了许多包裹给他,但她仅仅说“我包了一些日常物品”,佩里顾先生很感谢她。他取过一张纸,写道:“我亲爱的爱德华,这是给你的。”他犹豫着,不知该怎样落款。“爸爸”?未免太不得体;“佩里顾先生”?又太荒谬了。最后,他只签上了自己名字的缩写。

他重新看着这个疲惫沮丧的士兵,但是,怎么也无法得知儿子所经历的那一切,只能幻想着别人的故事,比如女婿,或者那些战死英雄的故事,又或是爱德华战友信中编造的故事,他只有这些关于爱德华的谎言,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一切都已经逝去,消失不见。他合上本子,揣进大衣的内袋里。

玛德莱娜从来没有给父亲看过这个东西,但是,父亲的反应却让她十分惊讶。这一次到公墓的决定是这么突然,父亲出人意料的眼泪……那道分隔爱德华和父亲的鸿沟从一开始就存在,和地球上的沟壑一样,似乎将两人永远地分隔在两块不同板块的大陆上,要是没有地壳运动造成的海啸,两人永远不可能相见。她经历了所有的一切。随着爱德华出生、长大,父亲的猜疑也伴随而来,她看到父亲的各种状态:否决、敌意、拒绝、愤怒和斥责。爱德华总是做着叛逆的事,最初,他期望的不过是得到父亲的爱和保护,然而渐渐地,这些乞求变成了挑衅,一发不可收拾。

最终,为了逃避,爱德华选择参军打仗。

总之,在这场战争中,爱德华很早就感受到了死亡,这样的死亡甚至存在于家庭内部,存在于这个像德国人一样严厉死板的父亲和这个玩世不恭、肤浅却迷人的儿子之间。她靠着守口如瓶,谨慎的态度周旋在两个人之间(那时,爱德华才八九岁),而两个阵营都表现出不安的情绪。首先是父亲表现出担心,接着焦虑不安。两年后,儿子长大了,他不再有疑虑。于是,他变得冷冰,疏远和轻视爱德华,而爱德华也变得挑衅和叛逆。

接着两人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直到沉默,那种沉默突然就来了,就连玛德莱娜也无法确定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的。最终,没有了争吵和对峙,家里只剩下无声的抱怨和冷淡的眼神。玛德莱娜必须很用力地去回想,才能回忆起每一个瞬间,那个时候,两人分别站在跷跷板的两头,虽然还处于和平的状态,但这场潜伏着的小型战争随时可能爆发,不管怎么努力,她也没有察觉到这场战争已经悄悄开始了,大概是没找到那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爆炸开关吧。在爱德华十二三岁的时候,一天,她发现父亲和儿子双方不再面对面,而是找她作为传话的人。

青少年时代,玛德莱娜就开始履行她作为“外交官”的职责,而父子双方就像是两个谁也不让谁的敌人,她夹在中间,随时随地要调解冲突,听一个或另一个人的抱怨,缓和双方的敌意,扼杀冲动的想法。就这样,她忙于处理这两个男人的冲突,全然不顾要怎样才能打扮漂亮。事实上,她也不丑,她长得普普通通,可同龄的其他女孩子更漂亮。时常,她周围都是漂亮的女人,有钱男人一般会娶一个漂亮的女人回家,生一堆漂亮的孩子。某一天,玛德莱娜决心不再平凡。这个时候,她已经十六七岁了。父亲只是亲吻她的额头,看一下她,却不认真观察她的脸。他总是对玛德莱娜说,这个家没有其他女人告诉她应该怎样梳妆打扮,她得多琢磨、多观察别的女人,或者照搬别人打扮,可总是比不上别人。何况她对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很大的兴趣,因为她认为年轻就是自己的资本,可是没有人爱她,她的美貌也渐渐地褪色。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作为佩里顾家族的一员,她很富有。这可以抵消一切不好的事情,她有足够的钱来请化妆师、美甲师、美容师、女裁缝,什么也不缺。玛德莱娜不是一个丑姑娘,她只是一个没有爱情的年轻女子。她等待的不过是一个爱的眼神,一个能给她一些依靠的、让她幸福的男人,这个男人要有责任感,能保护自己的领地,赶走和打败敌人,解决困难,处理好经济问题,有政治影响力,附带地,要是这个男人不计较他的儿子,也不埋怨自己每天要忙于处理家里的两个大麻烦的话,那就更好了。另外,如果她换了新发型或者穿了一条新裙子,这个男人应该说:“啊,亲爱的玛德莱娜,你原来在这儿啊,我都没认出你来,你真是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