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号(第2/3页)

在阿维隆庄园的日子过得很慢。天气还是太热,还是太潮湿。两条河的水位很低:就连卢韦托河的湍流也缓慢了许多;若格斯河水则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我大部分时间待在祖父的书房中,窝在皮靠椅里,两腿搭在扶手上。去年冬天冻死的一些苍蝇的躯壳板结在窗台上;穆加特罗伊德太太心里并不十分愿意打扫书房。祖母阿黛莉娅的画像仍然主宰着这个房间。

我天天下午翻阅她的剪贴簿;里面有关于茶艺和来访的费边社社员的文章。还有的文章是关于一些探险者用神奇的幻灯片,描述土著人奇特民俗的。土著人装饰他们祖先的颅骨,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此感到奇怪。实际上,我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我也浏览旧的社交杂志,回想起我以前是多么羡慕杂志里的那些人物。我有时还会翻阅用金边薄纸印刷的诗集。儿时从“暴力小姐”那里学到的那些令我神魂颠倒的诗句,如今读来十分做作,大倒胃口。这些诗句里的用词有许多是自作多情的古语。我以前对这些字眼感到很不舒服,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字眼令失意的人们变得滑稽可笑,就像那个可怜的闷闷不乐的“暴力小姐”自己。这些诗集的页边软绵绵的,字迹模糊,摸上去湿乎乎的,就像掉进水里的面包,你碰都不想碰一下。

我的童年似乎已离我远去了——遥远的往事渐渐淡化,苦乐参半,仿佛干枯的花朵。我痛惜童年的时光吗?还想它回来吗?我可不想。

劳拉并没有足不出户。她在镇上到处乱逛,就像我们以前那样。她身穿我去年夏天穿剩的黄裙子,又戴着那顶配套的帽子。我从背后看她,心里总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滋味——似乎在看我自己。

威妮弗蕾德毫不掩饰她的厌倦情绪。她每天都去游泳,就在船库旁边的私人小浴场,但她从不涉足没过头顶的深水区。她头戴一顶洋红色的大“苦力帽”,游泳大多用狗爬式。她邀请我和劳拉一起去,但我们谢绝了。我们俩的游泳技术都不过关,并且我们也知道河里倒进了什么东西,可能现在还在里面。当威妮弗蕾德不去游泳也不晒日光浴时,她就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她拟初稿,画草图,记下各种缺陷——前厅的墙纸应该换了、楼梯出现了一块块的腐斑之类,或者干脆就躲进自己房间去打个盹。阿维隆庄园似乎耗干了她的精力。世间真有什么东西可以耗干她的精力,那倒是令人欣慰的。

理查德不断地打电话,还都是长途。要么他就到多伦多去待一整天。其余的时间,他则围着“水妖”号转悠,监督工人修船。他说,在我们离开之前让船下水是他的目标。

他让人天天早晨送报上门。“西班牙内战爆发了,”他有一天吃午饭时说道,“不过,已经酝酿很久了。”

“真不是什么好事。”威妮弗蕾德说。

“不关我们的事,”理查德说道,“只要我们不参战,让共产党和纳粹党自相残杀去吧——他们很快就会打起来的。”

劳拉没来吃午饭。她一个人端着杯咖啡去了码头。她常常去那个地方,这令我很不安。她会躺在码头上,一只胳膊垂入水中,歪着头盯着河水出神,好像她有什么东西掉到了水里,正瞅着河底寻找似的。然而,河水太暗了,看不清什么东西。只能偶尔看到一群银白色的小鱼,像扒手的手指倏然掠过。

“不过,”威妮弗蕾德说,“我还是希望他们别打起来。战争讨厌极了。”

“战争能给我们带来好处,”理查德说道,“也许它会激活市场——帮助人们度过目前的经济大萧条。我认识几个指望靠战争发财的家伙。有人就要赚大钱了。”从来没人告诉我理查德的经济状况,但从最近的各种征兆来看,他没有我原来想象的那么有钱。或者说,他已经风光不再了。重建阿维隆庄园的工程搁浅了——或者说推迟了——因为理查德不愿意再掏更多的钱。这是瑞妮说的。

“他们为什么要赚大钱呢?”我问道。答案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我已养成了问天真问题的习惯,看看理查德和威妮弗蕾德怎么说。他们圆滑的处世哲学还是很吊我的胃口。

“因为世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威妮弗蕾德不耐烦地回答说,“对了,你的那个老朋友被捕了。”

“哪个老朋友?”我赶紧问道。

“那个叫卡莉斯塔的女人。你父亲心爱的老情人。那个自称画家的女人。”

她说话的腔调令我恼火,但我又不知道如何反驳。“我们小时候,她对我们非常好。”我说。

“她当然会那样,不是吗?”

“我喜欢她。”我说道。

“这毫无疑问。几个月前,她拉着我——说死说活要我买她的什么无聊的油画、壁画之类——画上是一帮身穿工作服的丑女人。谁也不会把这种画挂在餐厅里的。”

“他们为什么要逮捕她?”

“那是‘反赤小分队’在对一个激进分子聚会的大围捕中,把她给抓起来的。她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她急疯了。她要你接电话。我看不该把你也卷进去,于是理查德就径直进城把她给保出来了。”

“他为什么要保释她呢?”我说,“他几乎不认识她。”

“噢,他就是出于好心,”威妮弗蕾德宽厚地笑道,“尽管他总是说那些人待在监狱里比在外面惹的麻烦更多。对不对,理查德?他们在报纸上拼命叫屈。这要公正,那要公正。可能他是在为首相分忧吧。”

“还有咖啡吗?”理查德说。

这是在暗示威妮弗蕾德别再谈这个话题了,可她还是照说不误。“也可能是他觉得该为你家做这件事。我看你不妨把她当作个传家宝,就像个破罐子从上代人传到下代人的手中。”

“看来我要到码头上去陪劳拉了,”我说道,“今天天气真好。”

我和威妮弗蕾德说话时,理查德一直在埋头看报。然而,听到我这句话他马上抬起头来。“不,”他说,“别去。你太宠她了。别管她,她自己会排解的。”

“排解什么?”我问道。

“那些令她苦恼的事。”理查德说。他扭头朝窗外望望远处的劳拉。此时,我第一次注意到他脑后有一处头发稀疏,棕色的头发已盖不住那片粉红色的头皮。他不久就要秃顶了。

“明年夏天我们将去马斯科卡,”威妮弗蕾德说道,“这次短短的试验性度假不能算是很成功。”

度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决定到阁楼上去看一看。我在等待机会。机会来了:理查德正忙着打电话,而威妮弗蕾德则在我们那块小小的狭长沙滩上晒太阳——躺在帆布床上,眼上蒙着块湿巾。我偷偷地打开了通向阁楼楼梯的门,又随手关上,然后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