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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特和伊丽莎一起前来参加尤金的毕业典礼。尤金在镇子上给他们找好了住处。这时候正是6月初——天气炎热,到处一片葱茏,南方的色彩非常浓厚,到处绚烂多彩。大学校园就像一个绿色的大火炉:那些油头粉面的老校友成双成对地返回校园;那些清爽美丽、永不出汗的漂亮姑娘们也前来观看男友们的毕业典礼,参加他们的毕业舞会;毕业生的父母亲在儿女们的陪伴下,安静、腼腆地四处参观。

校园里景色宜人,但已经空了一半。除了毕业班以外,大多数的学生都已经离校了。空气里散发出一种新鲜、肉感的热烈气氛。在阳光的照耀下,浓密的叶子苍翠欲滴,大地散出土肥花香的各种气息。年轻的毕业生们个个神情忧伤,夹杂着即将离校的兴奋和荣耀。

甘特离开了那间死气沉沉的“停尸房”,来到了这个丰富多采的舞台看望他的儿子尤金。他在这里摆脱了悲哀,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他看见儿子在毕业典礼上情绪饱满,表现得非常出色,不禁心花怒放,所有的忧愁一扫而光。在参天大树环绕、散发着高贵气息的草坪上,神情庄重的学生和家长围成一圈,尤金站在他们中间开始朗诵毕业颂诗《啊,母校!万千希望之母》。接着,弗吉尔·韦尔登教授发表感言,他的嗓音高亢、嘶哑、深沉、庄严、忧郁,同学们听后,不由得从心底激发出“生命的真理”。他说的可是“至理名言”啊,一定要求真!要洁身自好!要出人头地!要堂堂正正地做人!要从否定中提高自我!社会需要人们这样做。生活从来没有这么美好过,史无前例的绝佳机遇。没有别的班级堪与之相比。最值得称道的是,校刊主编使本州的道德、知识水平有了大大的提高。发扬大学精神!修身养性!服务大众!发挥带头作用!

在美好和狂热的气氛中,尤金感到自豪和开心,他的脸也变得通红。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人类世界是充满荣耀的;生活正焦急地等待他的拥抱。

伊丽莎和甘特认真地倾听了所有的颂歌和演讲。他们的儿子是全校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看到并听见他在同学面前、在校园里、在毕业典礼上,接受了各种荣誉和奖品。他的老师和同学不断提起他,都说他以后肯定会“前途无限光明”。伊丽莎和甘特也被这稍纵即逝的青春岁月深深地打动了。在这一刻,他们相信一切都有可能。

“那么,孩子,”甘特说,“从现在起,以后就要看你的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出人头地的。”他笨拙地把那只干瘦的大手搭在儿子的肩头,在这一瞬间,尤金发现老人苍老、棕灰色的眼睛里隐隐闪现着未尽的心愿。

“嗯!”伊丽莎声音颤抖地打趣说,“你可不能让别人把你捧得飘飘然了。”她那双粗糙、温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她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那么,孩子,”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希望你能继续向前努力,做个有出息的人。家里的其他几个孩子都没有你这么好的机会,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你爸爸和我已经尽了我们全部的力量,以后就要看你自己了。”

在那一刻,他紧握着她的手,极度真诚地亲了亲。

“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的,”他说,“我一定会的。”

父母二人神情腼腆地看着儿子古怪、通红、热情、天真的脸庞,由于他的年少和所有难以明了的往事,他们的内心涌起了一份温情和爱意。但是尤金的心中也涌出了一股强烈的爱意,因为他看见父母二人怯生生、孤零零的样子,同时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种可怕的直觉,他感到自己对他们颇为看重的功名早已漠不关心了,而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早已超出了他们价值观的范围。所以,在怜悯、失落和孤独的景象面前,他转过身子,伸出瘦长的手卡住了自己的喉咙。

毕业活动终于结束了。儿子的顺利毕业使甘特精神振奋,他几乎又重新返回到了中年状态。但是好景不长,现在他又陷入到呻吟昏迷的糊涂状态,酷热难当的天气使他备受折磨。他一想到要在酷热天里重新回家,想起漫长的旅程,不禁又害怕又厌烦。

“老天发发慈悲吧!”他悲哀地叫起来,“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上帝啊,叫我怎么面对这么漫长的旅程啊!我可受不了。我会死在半路上的呀!太可怕了,太残酷了!”他难过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

尤金把他们送到埃克西特,并且舒舒服服地安顿在普式卧铺车厢里。他自己还要在学校里待上几天,想把自己的东西拾掇好。他似乎继承了伊丽莎的囤集癖,四年大学生活积攒了一大堆信件、书籍、手稿、乱七八糟毫无价值的零碎物品。他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不知道节俭,但对于一切物品却舍不得丢弃,有时候他看到这些陈年尘封的东西时,心中也会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那么,孩子,”在离别前的沉默中,伊丽莎问他,“你有没有想好以后要干什么?”

“没错,”甘特舔了舔大拇指说,“从今以后,你就得自谋生路了。我们花钱让你接受最好的教育,今后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过几天等我回家时再说吧,”尤金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们的。”

令他高兴的是,火车已经开始启动了。他匆匆地吻别了父母,跑下车来。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想法可说。他今年19岁,已经读完了大学,但他的确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父亲希望他学习法律然后“进入政界”,可在大二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个计划抛在脑后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性情明显不适合从事法律工作。家里人隐约觉得他有些怪异——他们把这种情况称为“古怪”——说他思想不切实际,或者说有点“文绉绉”的感觉。

他们也没有追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只是觉得这个面色阴沉、举止粗鲁的儿子,如果穿上双排扣的正式礼服、系上领结,他高大的身材就会变得又滑稽又可笑,他并不适合在商业、贸易或者法律界发展。他们模模糊糊地把他划归到书呆子、幻想家那一类人里了——伊丽莎在别人面前提起他的时候,常会把他称作“一个不错的学者”。事实上,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学者。他只不过在自己喜欢的方面做得优秀罢了,而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他往往显得迟钝而冷漠。谁也不知道他以后要做什么——他本人也不知道——但是他的家人,只好顺着他那帮同学的说法,模糊、随意地认为他将来会从事新闻事业。这就意味着他会在报社工作。虽然这种工作并不尽如人意,但由于他们当时还沉醉于大学所取得的成绩中,对这些并没有做太多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