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7.快活的人(第5/5页)

那一切都充满温馨。

如今走在这里,不知何时命归西天。我死去以后,这条大街依然会这样热闹,我为此而感到一种奇妙的平静和寂寞,我觉得自己会像气体一样蒸发,甚至忘记自己还有肉体。

我这样信步溜达着,如同行将消失的幻影。

“爸爸还是在大学里当老师?”我们完全融洽之后,我这样问“父亲”。

我们跟着“父亲”走进一家中华料理店里。吃饱喝足以后,我们一边吃着餐后点心木薯淀粉,一边谈到这个话题。

“还没有被开除。”

他在研究亚洲文学,会讲多国语言。

“我想什么时候干脆去父亲的大学里读书算了。”弟弟说。

“到那时我也许已经不干了吧。我已经不给学生上课了。”

“听说你再婚后生活得很美满,已经有孩子了吧。”我说。

“是我的弟弟还是妹妹?”弟弟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

“是个一岁大的女孩,名字叫‘庄子’,这个名字非常好记,又有些傻气。”

“将来会成为一个伟人吧。”我说着,心想果然很好记。

“同样取自中国,但不像你‘朔美’的名字那样有来头。”“父亲”笑了。

什么?我感到纳闷。弟弟兴许也有同感,我们两人互视了一眼。

“我这朔美的‘朔’字,不是新月的意思吗?是月亮刚刚满弦。我是听母亲那么说的。”我说。

“名字不是我取的,所以我不知道真正的意思。我听到的意思不一样啊。是你母亲忘了,还是记忆模糊了?”

“那么,你知道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讲清楚。嗯,你父亲不是经常看经济类的书吗?就是教人如何获得成功之类的书,好像是引自那样的书。是中国的古典,那故事我也知道,所以有些印象。”

“那故事说什么?”

“说以前在汉朝,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叫‘东方朔’,不知为什么很得皇帝的宠爱。这人很古怪,无论皇帝赏赐给他什么东西,他都丝毫没有感恩之意。如果皇帝赏赐给他布帛,他把布帛往肩上一搭就走了,皇帝赏赐他生肉,他就朝怀里一塞,弄得浑身都很脏,皇帝如果赏赐他银子,他马上就去找女人玩,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难道算是好话吗?”

“不,接下来就有趣了。据说左邻右舍因此都说:你这个人很古怪,是一个怪人。他回答说:‘不,不对。古人小隐隐于野,像我东方朔是大隐隐于朝。’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我还是没有听出它的好来。”我说。

故事的含义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真由在弟弟的梦里想告诉我什么。

“浪漫的是月亮,像个女人吧。”弟弟说。

“我觉得你和这个名字很相配。”“父亲”说。

“我似乎能听懂。”弟弟说。

“我知道你想说的意思……”我对“父亲”说。

我虽然知道得很清楚,但还有一个地方联接不上。我只体会到真由对我的一片好意,只体会到真由期待于我的一丝淡淡的关怀。

“这就可以了嘛。”“父亲”说。

“父亲”是一个很会吃醋的人,跟母亲在一起的时候非常浮躁,没一刻安宁,现在却很沉稳,充满自信。

我不愿意认为他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是阴差阳错弄错了地方,但现在他一定是在一个很舒畅的氛围里生活着。

弟弟的情绪已经完全得到了改变,他像个孩子似的欢笑着。他能够如此快速地作出反应,恢复得这么快,证明了他的年轻。

送我们坐上出租车时,“父亲”不停地叮嘱着“以后再来”,又吩咐司机“请从大桥过去”,然后站在那里不停地向我们挥手。

弟弟没有向父亲提出任何值得一提的问题。但是,弟弟多半想问他:你还认不认我是你的儿子?这个问题从刚见面时父亲的笑脸上就得到了答案,那样的挥手也是答案。我感动得不能自已,觉得仿佛要去远方旅行一样。

和弟弟两人,到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去旅行。

那种感觉,在驶过黑夜的大桥时变得越发强烈。

大桥在朦胧的灯光下呈“H”形的剪影,附近海港里的灯光层层叠叠交相辉映。停靠在港湾里的众多船只静静地照亮着夜晚的海面,红色、橘黄色、白色的光,远近不一。

道路呈螺旋形,灯光排成美妙的弧形。汽车穿过大桥,宛如在光的海洋里移动。我们不多久便穿越了一切都显得豪华的夜景。

“像银河一样。”弟弟说,“你来过这里吗?”

“来过啊。”

我来过好几次,但觉得今天是最漂亮的,比上次来时要漂亮得多。

“好像在旅行。”弟弟说。

我们交谈时,汽车已经穿过光的螺旋,驶到黑夜里的高速公路上。

回顾某一段被浓缩的时光,当时最让我感到惆怅的,就是旅行。

回家后给龙一郎打电话,还是只字未提真由,心想见面以后再说。我只是先讲了我这个名字的由来,他听了哈哈大笑。我说行啦,他依然笑个不停。

想到我所爱的人这样的大笑可能代表着真由的意思和去世的父亲对我的期望,我就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