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厨房Ⅱ(第4/13页)

她们生活在幸福之中。无论怎样学习,都不会跨出幸福的范围之外,她们接受的教育就是如此。而或许教育者就是她们慈爱的双亲吧。因而她们并不懂得真正的快乐,不懂得抉择优劣。她们只是单纯地去完成自己的人生,认为幸福就是极力避免孑然一身的感觉。我也希望会有那样的人生,穿上围裙,展开如花般的笑颜,学学烹调,投入激情,带着烦恼或迷惘谈场恋爱,然后步入婚姻殿堂。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人生啊!美妙又温馨。尤其当我极度疲倦,或是脸上长痘,抑或在寂寞的夜里四处打电话却找不到一个朋友的时候,我就会厌恶起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出生、长大,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事都让我懊悔。

但是,在那厨房里度过的夏日无比幸福。

烫伤还有割伤并没有令我畏惧,熬夜我也不以为苦。每天都充满期待,跃跃欲试,因为到了明天又可以迎接挑战。做萝卜糕的顺序,我记得滚瓜烂熟,萝卜糕里倾注了我灵魂的碎片;在超市里发现的红彤彤的西红柿,我视之如珍宝。

就这样,我体会到了快乐,且已无法回头。

我不断提醒自己,我会在不知什么时候死去。否则我就不会有活着的感觉。这一想法引导我走向现在这样的人生。

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悬崖边,终于走上了大道,长舒一口气。而当身心俱疲,感觉已达极限,抬头仰望,明月的美丽令人为之动容。对于这种异乎寻常的美,我深有体会。

打扫干净,做好准备,已是入夜时分了。

门铃响了,与此同时,雄一抱着一个大塑料袋,一脸苦相地推开门,出现在门口。我迎了过去。

“真不敢相信。”他说着把袋子重重地放到地上。

“怎么了?”

“你说的东西都买了,结果一看,一个人根本拿不上来,太多了。”

是吗。我点点头,原本打算置之不理的,看雄一真的生气了,没办法,只好和他一起下楼到停车场去。

车里面还有两个庞大的购物袋,光从停车场里面搬到入口就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当然,我也买了好多自己要用的东西。”雄一抱着较重的一个袋子说。

“什么东西?”

我朝抱着的袋子里看了看,里面除了洗发水和本子之外,还有很多软罐头食品。可见他最近吃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些,你多拿几次不就行了。”

“你也来搬,一次不就搬完了吗。看,月亮多美!”雄一扬起下巴,指了指冬夜空中的明月。

“哎呀,真的呢。”

我揶揄道。临进大门,我又不禁回头瞥了一眼依依多情的明月,只见月轮渐满,银辉皎皎。

站在上行电梯里,雄一又说:“还是有关系的吧。”

“什么关系?”

“欣赏过这么美的月色,肯定会对你做菜有影响吧。我不是说做‘赏月乌冬面’那样间接的关系。”

“叮咚”一声,电梯停了。我的心一瞬间变成了真空。我一边走着,一边问他:“你是指更本质性的?”

“就是就是,人性方面的。”

“有影响,一定有影响的。”

他话音未落,我就立即接口说。如果这是《百人猜谜游戏》节目现场的话,“有,有”的喊声会像怒吼声一样响彻会场吧。

“被我说中了。我一直以为你是要当艺术家的,私下以为对于你来说,菜肴就是艺术。看来,你是真的喜欢厨房的工作啊。这也很好啊。”他一个人不住点着头,表示理解。最后几句声音低得几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了。

我笑了,“你真像个小孩儿。”

刚才的真空蓦地变成一句话从脑海中掠过:“只要有雄一你,我什么都不需要。”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却如同一道强光划过眼前,晃得我为之目眩。我困惑不已,心中满是这句话的影子。

做晚饭用了两个小时。

这中间,雄一或是看看电视,或是削削土豆皮。他的手很巧。

对于我来说,惠理子的死讯还在遥远的他方,是我无法正视的黑暗现实,此刻它正乘着惊惧的暴风雨一点一点在向我靠近。而雄一呢,就是滂沱大雨中的杨柳,垂头丧气,一蹶不振。

因此,我们两个就算聚在一起也故意回避谈论惠理子的死亡,恍惚间一次次模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和概念。现在要做的只有两人待在一起。没有其他的事,没有未来,只有一个安宁的空间温暖着我们。然而,虽然我无法表述清楚,但有种感觉,觉得我们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这种预感强烈而令人恐惧。它的强烈反而使我们两个身处孤独阴霾中的孤儿情绪高昂起来。

当夜色深至透明,我们开始吃起做好的巨量晚餐。有色拉、派、炖菜、油炸丸子,还有油炸豆腐、凉拌青菜、鸡肉拌粉丝、红菜汤、咕咾肉、烧卖……哪国菜都有。我们毫不在意时间,尽情喝着红酒,把菜全都吃光了。

雄一竟然一反常态,喝醉了。这点儿酒就……我觉得奇怪,往地板上一看,才发现一个空酒瓶躺在那里。我心里一紧,看样子像是在我做饭期间喝光的,不醉才怪。我惊讶地问他:“雄一,这一整瓶都是你刚才喝光的?”

他仰面躺在沙发上,咯吱咯吱嚼着西芹“嗯”了一声。

“一点都不上脸呢。”

听我这么说,他突然满脸悲戚。喝醉酒的人可不好应付,于是我问他:“怎么了?”

他神情严肃地说:“刚才的话,印象太深了。这一个月来大家都这么说我。”

“大家?是学校里的人吗?”

“嗯。”

“这个月你光喝酒了?”

“嗯。”

“怪不得想不起给我打电话呢。”我笑他。

“电话看上去亮闪闪的,”他也笑笑说,“晚上,喝醉回来的时候,电话亭不是有亮光吗,黑漆漆的路上,老远就能看得见。啊,一定要走到那儿,去给美影打电话。电话号码是×××-××××,我都翻出电话卡,进电话亭了,可又一想,现在自己在什么地方,打了电话要说些什么,就一下子不耐烦起来,电话也不打了。然后回家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就做梦,梦见你在电话里哭,生我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