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斗争 对侵犯人权表示抗议的姿势

布丽吉特上完德语课出来时已经下定决心以后不再来了。一方面歌德的语言在她看来已经没有实际用处(是她母亲逼她学的),另一方面她好像跟德语完全合不来。这种缺乏逻辑的语言让她很恼火,这一次更到了使人无法容忍的地步:前置词ohne(毫无)要求后面跟宾格,前置词mit(和)要求后面跟与格。为什么要这样呢?事实上这两个前置词表示的是同一种关系的否定和肯定的两个方面,因此它们对后面格的要求应该是同样的。布丽吉特向教师提出了这个问题。教师是一个年轻的德国人,他对这个反对意见感到很尴尬,马上便感到这是他的错误。这个给人好感的、敏锐的青年,因为自己属于一个曾经被希特勒统治过的民族而忍受着痛苦。他准备把他祖国的所有缺陷都承担下来,他马上便同意这两个前置词有不同的格的要求,是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的。

“这不合乎逻辑,我知道,可是这是在几个世纪中形成的习惯。”他说,好像他想引起年轻的法国少女对一种被历史罚入地狱的语言的怜悯。

“您能承认这一点,我很高兴。这不合乎逻辑,不过语言是应该合乎逻辑的。”布丽吉特说。

年轻的德国人赞同地说:“唉,我们没有笛卡儿。这是我们历史中一个不可原谅的缺陷。德国没有你们那种理性和条理清楚的传统,它充满着形而上学的疑云,德国是瓦格纳的音乐,而我们大家都知道谁最欣赏瓦格纳:希特勒!”

布丽吉特根本没有把希特勒和瓦格纳放在心上,继续把她的道理说下去:“孩子可以学习没有逻辑的语言,因为孩子还没有理性。可是一个外国成年人就永远也学不会了。因此在我的眼里,德语不是一种世界通用的语言。”

“您讲得非常有道理,”德国人说,接着他又轻轻地加了一句,“您看到了,德国想统治全世界的野心是多么荒谬。”

布丽吉特得意地坐上她的汽车,准备到福雄食品杂货商店去买一瓶葡萄酒。她怎么也找不到可以停车的空处,一公里范围以内,沿着人行道排着好几列车子,保险杆顶着保险杆。她绕来拐去兜了一刻钟以后,还是没有找到空处,感到既吃惊又气愤:她索性把车子开到人行道上面,熄了火。随后她徒步走向商店。她远远地看到了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走到跟前,她明白了:

这家有名的食品杂货商店里的商品要比其他地方贵十倍,以致到这儿来买东西的都是这样一些顾客:对他们来说付钱比吃是一个更大的乐趣。这时候,这家商店的店堂和周围,被一百来个穿着简朴的失业者占据着。这是一次古怪的示威运动:他们不是来砸碎什么东西,不是来大声恫吓,也不是来呼叫口号,他们只是到这里来让有钱人感到尴尬,败坏他们喝高级葡萄酒和吃鱼子酱的雅兴。事实上,售货员和顾客一样,脸上都突然漾起了惶恐不安的微笑,好像买卖双方都无法进行下去了。

布丽吉特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走了进去。她并不讨厌那些失业者,也不责怪那些穿貂皮大衣的阔太太。她声音响亮地说要买一瓶波尔多葡萄酒,她的坚决果断的行动使女店员吃了一惊,并使她明白了示威者(他们的在场并未构成任何威胁)不应该阻止她为这位年轻顾客服务。布丽吉特付钱以后便回头向她车子走去;汽车前面有两个手拿钢笔的警察在等她。

两位警察告诉她说,她的车子停得不是地方,阻塞了人行道,她指指排成长蛇阵的汽车大叫道:“那么你们说说看应该停在什么地方!既然允许我们买车,就得保证我们有停车的地方,不是这样吗?应该合乎逻辑!”

我讲这些事只是为了这个细节:在斥责两名警察时,布丽吉特想起了在食品杂货商店门口的失业者,并突然产生了对他们的强烈的同情心,她感到自己和他们在同一个战斗中连在一起了。这种想法给了她勇气,她拉大了嗓门。两个警察(他们和失业者面前的穿貂皮大衣的阔太太同样感到局促不安)只是傻乎乎地支支吾吾地重复着“禁止”、“不准”、“条例”、“规则”等几个词,最后没有对她签发违警通知便让她走了。

在这次争吵的时候,布丽吉特在谩骂时还急速并短促地摇着头,一面耸着肩膀和眉毛。在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告诉她父亲时,她的脑袋的动作和刚才争吵时完全一样。我们已经看到过这种姿势了,它表示一种在遇到有人想否认我们最基本的权利时,既惊奇又愤怒的感情,让我们姑且把它叫作:对侵犯人权表示抗议的姿势。

人权的概念在两个世纪以前已经形成了,可是一直要到我们这一世纪七十年代的下半叶才达到它光荣的顶峰。就是在那个时候,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被俄国驱逐出境:他的那个蓄有一脸胡子、戴着一副手铐的奇特的造型,迷惑了西方的在为前途感到苦恼的知识分子。亏得有了他,尽管晚了五十年,他们终于承认在共产党的俄国存在着集中营;即使是他们之中的进步人士,也突然承认,为了一个人的思想而监禁他是不公正的。为了和他们新的态度取得一致,他们找到了一个绝妙的论据:俄国共产党侵犯了法国大革命庄严宣告的人权。

就这样,亏得有了索尔仁尼琴,“人权”这个词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词汇表里又找到了它的位置。我不知道有哪个政治家每天不讲十遍“为人权而斗争”或者“被嘲笑的人权”。可是因为在西方,人们并不生活在集中营的威胁之下,可以随便说、随便写,所以随着人权斗争的逐步开展,它的具体内容都全部失去了,直到最后变成了所有人对所有事情的共同态度,一种把所有的愿望变成权利的力量。世界变成了一种人权,一切都变成了权利:爱情的愿望变成了爱情的权利,休息的愿望变成了休息的权利,友谊的愿望变成了友谊的权利,开快车的愿望变成了开快车的权利,幸福的愿望变成了幸福的权利,出版书的愿望变成了出版书的权利,深夜在街上大喊大叫的愿望变成了深夜在街上大喊大叫的权利。失业者有权占领豪华食品杂货商店,穿貂皮大衣的阔太太有权买鱼子酱,布丽吉特有权在公共的人行道上泊车;失业者,穿貂皮大衣的阔太太,布丽吉特,全都属于同一支为人权而斗争的大军。

保罗坐在布丽吉特对面的扶手椅里,深情地看着她从左向右摇着头。他知道他女儿很喜欢他,这比他讨他妻子喜爱更重要。因为他女儿的仰慕的眼光给了他阿涅丝不能给他的东西;这可以证明他还年轻,他始终是青年中的一员。这事发生在阿涅丝听到他的咳嗽,抚摸他的头发两个小时以后。相较于这种使人丢脸的抚爱,他还是喜欢布丽吉特的摇头!他女儿的在场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能量储存器,他可以从中汲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