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斗争 暧昧

布丽吉特从小就喜欢坐在她父亲的膝头上,但是我觉得她到了十八岁之后,好像从中得到了更大的乐趣。阿涅丝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布丽吉特常常钻到他们的床上(譬如说,当他们熬夜看电视时),在他们三个人之间出现一种肉体的亲密气氛,远比从前出现在阿涅丝和她的父母之间的要强烈得多。尽管如此,阿涅丝还是衡量了这幅画面的暧昧程度: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姑娘,胸部丰满,臀部肥大,坐在一个精力还算充沛的漂亮男人的膝头上,用鼓得高高的胸部擦着这个男人的肩膀和脸,叫他“爸爸”。

有天晚上他们邀请了一帮欢乐的朋友,其中有洛拉。布丽吉特坐在她父亲的膝头上。洛拉一时高兴说:“我也想这样!”布丽吉特让给她一个膝头,两个人分别骑坐在保罗的两条大腿上。

这个情况使我们又一次想到贝蒂娜,因为幸亏是她,坐在膝头上才被树立成性爱的暧昧关系的典型。我曾经说过,贝蒂娜在童年的挡箭牌的掩护下,穿越她一生中的爱情战场。她把这块挡箭牌举在身前,一直举到五十岁,才把它换成一块母亲的挡箭牌,轮到她让年轻人坐在她的膝头上。这情况再一次变得暧昧得令人惊奇:怀疑一位母亲对儿子有性的企图,这是不允许的,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年轻人坐在一个成熟女人的膝头上(这仅仅是用隐喻)的画面才充满了性爱的含义,而这些性爱的含义越是影影绰绰,就越发显得强烈。

我敢断言,没有暧昧术就没有真正的性爱变态。暧昧越是强大,冲动越是强烈。谁不记得在童年时玩过高尚的医生游戏。小女孩躺在地上,小男孩借口做体格检查,脱掉她的衣裳。小女孩表现得很听话,因为检查她的人不是一个好奇的小男孩,而是一位关心她的健康的、严肃的专家。这种情况正因为神秘而暗含着巨大的性爱成分,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小男孩越是喘不过气来,他越是一刻也不停地充当医生,在脱掉她短裤时,还用“您”称呼她。

童年生活中的这个幸福时刻在我心里唤回了一个更加美好的回忆,对一个捷克外省城市的回忆。有一个年轻女人在巴黎旅居后于一九六九年回到这个城市定居。一九六七年她到法国去求学,两年后发现她的祖国被俄国人占领;人们对什么都害怕,他们惟一的愿望是到别处去,到欧洲的什么地方去,只要那里有自由。在法国的两年里,年轻的捷克女人勤奋地经常参加专题讨论会。在当时一个人如果想让自己处在智力生活的中心,就得经常不断地参加这些讨论会。在讨论会上她懂得了,我们在童年的最初时期,俄狄浦斯阶段以前,要经过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所谓的镜子阶段,因为在拿自己和母亲的以及父亲的身体比较以前,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年轻的捷克女人回到祖国后,对自己说,她的许多同胞在对他们自己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完全跳过了他们个人进化中的这个阶段。头上带着巴黎和那些著名的讨论会的盛誉的光轮,她组织了一个年轻妇女的俱乐部。她给她们上理论课,这些理论课谁也听不懂,她还指导她们实践。理论复杂,可是实践很简单:所有的女人都要赤身裸体,每人对着一面大镜子端详自己,然后她们全都聚到一起,极其仔细地互相观察,最后她们从随身带的小镜子里观看自己,每个人都把这种小镜子伸向另外一个人,伸得让她看见她平常看不见的地方。女辅导员没有一分钟停止讲她的理论。这些理论难以理解得让人着迷,让她们远远地离开了俄国人的占领,远远地离开了她们的那个省份,而且还给她们带来了一种她们决不对人谈起的、既神秘而又无法形容的冲动。女辅导员毫无疑问决不仅仅是伟大的拉康的弟子。她还是一个女同性恋者。我不认为这个俱乐部里真的有很多同性恋。我承认,在所有这些女人中,我想得最多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她非常纯洁,听课对她说来,除了翻成捷克文翻得很不好的拉康的那些晦涩难懂的话以外,什么也不存在。啊,赤身裸体的女人的这些科学聚会,在捷克小城市的一套公寓里的这些讲课,当俄国的巡逻队在外面巡逻时,啊,比酒神节还要富于刺激性。在那种酒神节上每个人都竭力完成要求的动作,一切都是约定好的,而且只有一个含义,可悲地只有一个含义!但是让我们赶快离开捷克的小城,回到保罗的膝头上来吧:洛拉坐在一个膝头上;在另外一个膝头上坐着的,为了试验性的理由,让我想像,不是布丽吉特而是她母亲:

对洛拉来说,让自己的屁股和一个她心里想得到的男人的大腿接触,是一种愉快的感觉;正因为她不是以情妇的资格,而是以小姨子的资格,并且在保罗妻子的赞许下,坐定在保罗的身上,所以这种感觉就更加让她兴奋。洛拉是嗜暧昧上瘾的毒物癖者。

对阿涅丝来说,这种情况没有一点刺激性,但是她不能赶走在她脑袋里翻腾的一句可笑的话:“在保罗的每个膝头上坐着一个女人的肛门!”阿涅丝是暧昧的清醒观察者。

保罗呢?他高声说话,一边开玩笑,一边轮流地抬起每个膝头,让姐妹俩相信他那种像准备给外甥女当马骑着玩的舅舅才会有的诙谐。保罗是不懂暧昧的大傻瓜。

洛拉在她的爱情的烦恼最无法忍受时,常常求救于保罗,在各种不同的咖啡馆和他见面。我们应该注意到,自杀在他们的谈话中不曾出现过。洛拉曾经要求阿涅丝为她的病态的计划保守秘密,她自己在保罗面前也从来不曾提起。因此过于粗暴的死亡的景象没有来破坏质地脆弱的、环境美好的忧郁气氛,保罗和洛拉面对面地坐着,不时地他们都要互相接触。保罗按按她的手或者肩膀,好像是在重新给她力量和信心,因为洛拉爱贝尔纳,而爱人的人是值得人去支持的。

我正想说,在这种时候他望着她的眼睛,但是这句话不确切,因为洛拉这时候又戴上了墨镜,保罗不知道原因:她不愿意露出含着泪水的肿胀的眼皮。突然间眼镜具有了许多含义:它给了洛拉一种几乎是严肃的,几乎是难以达到的高雅风度。但是它同时也代表了一种很热烈,很性感的成分:一只泪汪汪的眼睛,一只突然变成身体的口子的眼睛,阿波利奈尔的那首著名的诗里,谈到女人身体上的那九个美丽的门户之一——一个隐藏在黑玻璃的葡萄叶后面的、湿漉漉的口子。对出现在眼镜后面的眼泪的想法,有时候是那么强烈,而想像中的眼泪又是那么灼热,以至于它化成了蒸汽把他们两人包围起来,使他们失去了判断力和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