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斗争 希望不朽的手势

贝蒂娜头一个爱的对象是她的哥哥克莱芒斯,未来的浪漫派大诗人;后来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她爱上了歌德,崇拜贝多芬,爱上她的丈夫,也是大诗人的阿辛·冯·阿尼姆;接下来她迷恋赫尔曼·冯·皮克勒-穆斯科伯爵,他不是大诗人,却写过一些书(而且她就是把《歌德和一个女孩子的通信》献给他的);后来在近五十岁时她对两个年轻人,菲利普·纳多西阿斯和朱利阿斯·杜林,有了一种半性爱半母爱的感情,他们不写书,却与她互相通信(她发表了其中一部分信件);她钦佩卡尔·马克思,有一天她正在他的未婚妻燕妮家里作客,便逼着他陪她在黑漆漆的夜里散了很长时间的步(马克思丝毫不想散步,他喜欢陪伴燕妮胜过喜欢陪伴她;然而这个能使世界来个翻天覆地变化的人,却没有力量抵抗曾经和歌德十分亲近的女人);她对弗朗兹·李斯特有过偏爱,不过是在暗中的,因为她很快地就宣布厌烦了李斯特追逐光荣的偏好;她试图满腔热情地帮助精神有问题的画家卡尔·布莱希尔(她蔑视他的妻子正如她从前蔑视歌德夫人);她和萨克森-魏玛的王位继承人查理-亚历山大书信来往;她为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写了《国王的书》,书中陈述了国王对臣民的责任;后来她出版了《穷人的书》,书中描写了人民的可怕的苦难,她再次找到国王,要他释放被控告策划共产主义阴谋的威廉·弗里德里希·施罗费尔;不久以后她又出面找他帮忙,为的是救出路德维克·梅罗斯瓦夫斯基,波兰革命的领导人之一,当时关在普鲁士监狱等候处决。她崇拜的最后一个人,她从来没有和他相遇:这是裴多菲·山陀尔,匈牙利诗人,二十四岁死于一八四九年起义军的队伍中。因此她不仅让全世界知道了一位大诗人(她叫他Sonnengott,“太阳神”),更让大家知道了当时在欧洲几乎不为人所知的诗人的祖国。一九五六年匈牙利的知识分子发起了第一次反斯大林的大规模起义,起来反抗俄罗斯帝国,如果我们还记得当时他们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裴多菲俱乐部”,我们就会认识到贝蒂娜通过她的那些爱,出现在从十八世纪到我们这个世纪中叶的广大的欧洲历史领域里。英勇的、顽强的贝蒂娜:历史的仙女,历史的女祭司。我说女祭司说得很正确,因为历史对她来说,是(所有她的朋友都用相同的隐喻)“上帝的化身”。

有时她的朋友责备她对自己的家庭,对自己的物质状况想得不够,责备她毫不计较地为别人牺牲自己。

“你们说的那些我不感兴趣。我不是一个会计。瞧,我就是我!”她回答,指尖点着胸口,正好是两只乳房中间。接着她头微微向后仰,脸上蒙着微笑,把她双臂突然但是优美地朝前投去。在动作开始时,手指还都挨在一起;胳膊到动作结束时才分开,手掌张开得很大很大。

不,您别弄错。洛拉在上一章也曾有过相同的手势,那是在她宣布想做点“什么事”的时候。让我们回忆当时的情况:

“洛拉,不应该干蠢事。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值得你为他痛苦。想着我,想着有我在爱你。”当阿涅丝这么说了以后,洛拉回答:“可是我想做点什么事,我那么想做点什么事!”

这样说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地想到了跟另外一个男人睡觉。她已经常常有这个念头,而且跟她自杀的愿望丝毫不矛盾。这是两种极端的,然而在一个受辱的女人身上完全合法的反应。她的朦朦胧胧的不忠实的梦想被阿涅丝的不适当的介入打断了,阿涅丝想把事情问个清楚:

“什么事?什么事?”

洛拉明白在刚提到自杀之后立刻又提到不忠实会显得可笑,因此感到很窘,仅仅又重复了一次她的“什么事”。因为阿涅丝的眼光要求一个比较明确的答复,所以她至少要用一个手势尽可能给这句如此不明确的话一个意义:她把双手放在胸口上,然后又把双手投向前。

她是怎么突然想起做出这个手势的呢?很难说清楚。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正像给忘了台词的演员提台词一样,一定有一个不知其名者给她提示该做这个手势。这个手势虽然没有表达出什么具体的东西,但是它让人明白了“做点什么事”意味着自我牺牲,把自己奉献给世界,把灵魂像一只白鸽一样送向蔚蓝的远方。

几分钟以前,洛拉肯定还想不到拿着一个捐款箱到地铁车站去的计划,如果她不把手指放到她的两个乳房中间,再把两臂投向前,显然她也决不会想出这个计划来。这个手势仿佛具有自己的意志:它指挥,她照着做。

洛拉的手势和贝蒂娜的手势是相同的,在洛拉想帮助遥远国家的黑人的愿望,和贝蒂娜想救被判处死刑的波兰人的努力之间,肯定也有一定的联系。然而拿她们作比较肯定是不恰当的。我不能想像贝蒂娜·冯·阿尼姆拿着一个捐款箱在地铁车站乞讨。贝蒂娜对慈善事业毫无兴趣。她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有钱女人,为了打发时间,筹办募捐活动去救济穷人。她对待仆人很严厉,甚至招来了她丈夫的指责(“仆人也有灵魂”,他在一封信中提醒她)。促使她行动的并不是对善行的热爱,而是想直接地、亲身地与上帝接触的愿望,她相信上帝化身在历史里。所有她那些对名人(其余的人她不感兴趣)的爱只是一张蹦床,她让自己的全部分量落在上面,然后弹起来,弹得很高,一直弹到她的(化身在历史里的)上帝存在的这片天空里。

是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是请注意!洛拉也不像那些主持慈善协会的善心太太。她没有养成施舍乞丐的习惯。她在他们跟前,离着仅仅两三米,她也看不见他们。她得了精神上的老花眼症。黑人身上的肉一块块地掉,虽然离开她四千公里,她却觉得比较近。当她做出这个手势,用双臂把她的灵魂送去时,他们恰好站在地平线的那端。

然而在一个被判处死刑的波兰人和那些生麻风病的黑人之间,有着一个区别!在贝蒂娜身上是介入历史,在洛拉身上变成了普通的慈善行为。但是洛拉在历史里也不是微不足道的。世界历史连同它的革命、它的乌托邦、它的希望、它的恐惧,已经离开了欧洲,只留下了怀旧情绪。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法国人才使慈善事业国际化。激发她去做好事的不是基督教的对邻人的爱(譬如像美国人那样),而是对失去的历史的怀念,想把它召回来的愿望,希望自己至少能以为黑人募捐用的红色捐款箱的形式出现在它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