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高速(第4/5页)

头一遭在白天也让人感到寒意,没人会脱下外套。王妃上的姑娘和修女们把队伍里所有的外衣列出清单。在车上或者手提箱里偶然发现了不多的几件毛衣,还有毯子,几件风衣或薄外套。她们拟定了一张优先照顾的名单,据此分发外套。又一次出现了饮用水的缺乏,陶奴斯派出三个人,包括工程师在内,去和当地人做交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遭到了外界一致的抵制;一旦跨出公路一步,就会有石子雨点般掷来。在深夜有人扔了一把镰刀砸在DKW车顶,又挨着王妃落地。推销员吓得脸色苍白,呆在车里没敢动,可德索托上的美国人(他没有参与陶奴斯的团队,但因为他的好脾气和笑容大家都很喜欢他)冲上公路,抄起镰刀挥舞了几下,用尽全身力气朝原野扔了回去,嘴上还不忘喊叫咒骂着。然而陶奴斯认为不宜再加深敌意,这样或许还有可能弄到饮用水。

已经没有人去计算今天或者这几天共前进了多远;王妃上的姑娘估计在八十到二百米之间;工程师没那么乐观,但他很乐意拖长和女邻居一起演算的时间,意在使她摆脱DKW上的推销员职业化的百般殷勤。同一天下午,负责弗洛里德的年轻人跑着去报告陶奴斯,有一辆福特水星高价出售饮水。陶奴斯拒绝了,但到了晚上,修女中的一位来找工程师要一点儿水给ID上的老妇人,她忍受着痛苦从未抱怨,她丈夫一直握着她的手,修女们和王妃上的姑娘轮流看护。还剩下半公升水,女人们将它留给博琉上那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当天晚上陶奴斯自己掏腰包买了两公升水;福特水星答应第二天找来更多的水,但价钱翻一倍。

召集开会变得格外困难,天气这么冷,除非有充足的理由,没有人愿意离开车里。电池开始失效,不能全天开着暖气;陶奴斯决定把设备最好的两辆车为病人预留。人们各自蜷缩在毯子里(西姆卡上的年轻人把自己车上的椅垫扯下来做成坎肩和帽子,别人也开始效仿),尽量避免开门来保存热量。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工程师听见王妃上的姑娘暗暗啜泣。他没作声,慢慢打开车门,在黑暗里摸索,触摸到一张湿润的脸庞。姑娘几乎没有抗拒地被带到404上,工程师帮她在坐席上躺好,用唯一的毯子给她盖好,又在上面加了一件风衣。车里比救护车还暗,车窗都被帐篷的帆布蒙住。他降下遮光帘,又在上面挂上自己的衬衣和一件毛衣,彻底将车子与外界隔绝。天将破晓时,她在耳边告诉他,在开始哭之前,她相信自己遥遥望见,在右侧有城市的灯火闪烁。

或许那真是一座城市,但在清晨的大雾里能见度还不到二十米。奇怪的是这一天车队居然前进了不少,或许有二百甚至三百米之多。这与电台里最新的报道一致(几乎已经没人听广播,除了陶奴斯觉得有责任紧跟形势);播音员百般强调所采取的特殊举措将会疏通道路,并提及养路工人和警察们的艰辛工作。突然间,一位修女开始谵语。她的同伴恐惧地看着她,王妃上的姑娘用剩下的香水涂抹她的太阳穴,修女说起哈米吉多顿、九日祭,以及冥罚。医生很久才赶到,他不得不在午间开始的降雪中扶着车辆一路跋涉而来。他对缺乏一副镇静剂表示遗憾,只能建议把修女送到一辆暖气充足的车里。陶奴斯把她接到自己的车上,小男孩转到凯乐威上,刚好203上的小伙伴也在那里;他们玩着玩具汽车,兴高采烈,因为他俩是唯一没有挨饿的人。整整一天雪几乎没有停,随后的几天里也是如此,当车队驶出几米,就必须用临时的工具来清理车辆间的积雪。

没有人会对获得食物和水的方式而大惊小怪。陶奴斯唯一能做的只有管理好共有的资金,尽量在交易中获取最大的利益。福特水星和一辆保时捷每夜都来贩卖食品;陶奴斯和工程师负责根据每人的健康状况分配食品。ID上的老妇人令人难以置信地活了下来,但却陷于昏睡中,女人们正努力地唤醒她。博琉上的女士前些天还在饱受恶心和晕厥的折磨,但随着天气的降温已经康复,成为修女最得力的帮手,一起照料她那位总是很虚弱并有些神不守舍的同伴。军人的妻子和203的妻子负责照顾两个孩子,而DKW上的推销员,或许是为了缓解由于王妃上的乘客选择了工程师而产生的痛苦,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孩子们讲故事。在夜间各团体进入另一种私密的生活;车门无声地打开,瑟缩的身影或进或出;没有人窥探旁人,眼睛像影子一般盲目。在肮脏的毛毯下,手上是荒长的指甲,鼻中是禁锢的污浊和许久未换的衣服的气味,幸福却随处可见。王妃上的姑娘没有看错:远方闪耀着城市的灯火,渐渐临近。每当下午,西姆卡上的小伙子爬上车顶瞭望,身上用椅垫的碎片和绿色的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看倦了无望的远方,就第一千次观察四周的车辆,不无嫉妒地发现王妃在404的车里,一只手爱抚着一个脖子,一个吻刚刚结束。纯粹为了玩笑——他已经与404尽释前嫌,他冲着他俩大叫开车啦开车啦;王妃只好离开404回到自己的车里,但没过一会儿又返回去寻找温暖,西姆卡的小伙子恨不得也从别的团队带一个姑娘到自己车里,但在这样饥寒交迫的情形下怎么想也是枉然,何况前面的团队已经为了一听炼乳与陶奴斯公开敌对,除去与福特水星和保时捷保持有正式的贸易关系外,无法与别的团队有什么来往。于是西姆卡的小伙子郁郁地叹了口气,继续瞭望,直到风雪和寒冷逼得他哆嗦着缩回车里。

然而温度开始回升,有一段时期风雨交加,令人意志消沉,也增加了食物供给的困难,但此后便迎来了晴好清爽的日子,终于可以走出车外,彼此拜访,重建与其他团队的关系。头头儿们讨论了形势,最终与前面的团队达成了和解。福特水星突然失踪成为人们长时间议论的话题,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保时捷仍然出现并垄断了黑市。饮水和罐头从未真正缺乏,但团队的资金在锐减,陶奴斯和工程师担心等到没钱付给保时捷该如何应对。有人建议来一次突袭,把保时捷抓起来要他说出物资的来源,但在那些天里车队进度不小,头头儿们宁可继续等待,不愿因为一次暴力行动把事情彻底搞砸。工程师的心境已经处于一种近乎喜悦的漠然,听到王妃上的姑娘羞涩的告白时有片刻的惊讶,但随即明白这是无可避免的,跟她生一个孩子的念头最终变得与夜间分配食物或暗中到公路边一游同样地自然。ID老妇人的死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恐。只是不得不又一次在深夜工作,还要陪伴和安慰不肯接受事实的丈夫。前哨的两个团队间爆发了冲突,陶奴斯只得充当起调解者的角色,勉力解决分歧。一切随时可能发生,没有可预见的日程;在所有人都已不再期望的时候最重要的事发生了,最无足轻重的人最先看见了曙光。乐天派的守望者在西姆卡的车顶,觉察到地平线上的景象发生了变化(正值傍晚,昏黄的太阳洒下一抹余辉),某种尚分辨不清的情况正在发生,五百米,三百米,二百五十米。他向404喊了一声,404对王妃说了句说什么,她就飞快地回到自己车里。这时候陶奴斯、军人和农夫跑了过来,小伙子在西姆卡的车顶上手指前方,口中喋喋不休地反复宣告,仿佛想让自己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千真万确。随即听见一阵骚动,一种迟缓却无可抑制的迁徙开始了,车队仿佛从一场无休无止的昏睡中苏醒,渐渐恢复了力量。陶奴斯叫喊着让人们回到自己的车里。博琉、ID、菲亚特600和德索托同时启动,双马力、陶奴斯、西姆卡和阿丽亚娜纷纷开动。西姆卡上的小伙子很是自豪,俨然这一切是自己的成就,转过头朝404挥挥手,而404、王妃、修女们的双马力和DKW也各自启程。但问题在于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404几乎是出于习惯在心中自问,这时候王妃就在身侧,他朝她微笑示意表示鼓励。再后面,大众、凯乐威、203和弗洛里德也缓缓地起动,挂头挡开了一段,随即是二挡,一直是二挡,但不再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走走停停,脚可以稳稳地踏在油门上,期待着提到三挡。404伸出左臂寻找王妃的手,将将触到她的指尖,看见她脸上涌出一个微笑,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他想着他们将到达巴黎,洗澡,两人一起去随便哪一边,去他家或是她家里洗澡,吃饭,没完没了地洗澡,酒足饭饱,然后会有家具,有带家具的卧室,盥洗室里有皂膏可以好好刮刮脸,有厕所,有食物。厕所和床单,巴黎意味着厕所和两层床单和流到胸前和双腿的热水,一把指甲刀,白葡萄酒,他们将一起喝白葡萄酒,然后接吻,身上是薰衣草和花露水的味道,然后在明亮的光线里真正认识彼此,在干净的床单上,再去为了玩耍而洗浴,相爱,洗浴,品酒,去理发,去厕所,抚摩床单和在床单之间彼此抚摩,伴着泡沫、薰衣草、牙刷彼此相爱,然后再去考虑今后的计划,婴儿和将来的麻烦。这一切都取决于不要停车,让车流继续前进,尽管还不能提到三挡,继续以二挡前进,但至少在前进。保险杠蹭上了西姆卡,404在座位上向后一仰,感觉速度在加快,感觉可以加速而不会撞上西姆卡,而西姆卡加速也不会撞上博琉,在后面凯乐威跟了上来,所有人都不断加速,加速,已经可以提上三挡而不会磨损发动机,令人难以置信地挂上了三挡,行驶平稳,继续提速,404怀着柔情与迷惘向左侧寻找王妃的眼睛。随着不断提速,队列自然已无法保持平行,王妃领先了将近一米,404瞥见她的后颈和依稀的侧影,正赶上她也回过头来找他,发现404越来越滞后便露出惊讶的神情。404微笑着安慰她,猛然提速却险些撞上西姆卡,只得马上停了下来,猛地按了声喇叭,西姆卡上的小伙子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用左手指给他看前面紧贴着的博琉。王妃又向前了三米,到达西姆卡的位置,而203上的小女孩出现在404身边,冲他摆摆手,给他看自己的娃娃。右方出现的一片红光让404吃了一惊,不是修女们的双马力或军人的大众,是一辆陌生的雪佛兰,几乎立刻就开了过去,又上来一辆兰西亚,一辆雷诺8。左边与他并排的是一辆ID,渐渐超过他,眼看后面又上来一辆403,但404还是找到了前方的203,它已经挡住了王妃。团队已经解体,不复存在,陶奴斯可能在前面二十米开外的位置,后面跟着王妃;左边的第三行已经落后,因为不见了推销员的DKW,404只看见一辆黑色旧行李车的后部,可能是一辆雪铁龙或一辆标致。车辆以第三挡行驶着,随着队列的节奏或领先或落后,高速公路两边的树木,零星的房屋在暮霭茫茫中不断倒退。随后所有的车辆都效法前一辆亮起红色的车灯,夜幕骤然降临。不时有喇叭声响起,里程表上的指针不断攀升,有些开到七十公里,有些六十五,个别的六十。404还期待着队列的进退变化能使自己再次追上王妃,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他明白那不过是徒劳,团队已经无可挽回地解散,一切不再重现,那些日常的聚会,琐碎的事务,陶奴斯车里的临时会议,黎明时的恬静里王妃的爱抚,孩子们和他们的玩具汽车玩耍时的笑声,修女手捻玫瑰经念珠的形象。当西姆卡的减速灯亮起,404抱着一线荒唐的希望减慢了速度,刚一按下手刹便立时冲出车外,向前跑去。除了西姆卡和博琉(凯乐威应该在更远处,但跟他没关系)别的车他都不认识;一张张他从未见过的面孔从不同的玻璃后面望着他,带着惊奇或者鄙夷。喇叭声大作,404只得回到自己的车里;西姆卡里的小伙子冲他做了个友好的表情,仿佛能够理解他的感受,并且满怀鼓励地指向巴黎的方向。车流又开始涌动,有几分钟尚缓慢但随即快了起来,似乎高速公路已经彻底贯通。在404左方跑着一辆陶奴斯,一瞬间404觉得团体又要重建,一切井然有序,继续前进而无所丧失。然而那是一辆绿色的陶奴斯,手握方向盘的是一个戴墨镜的女人,两眼紧盯前方。他能做的只有投身于车流,机械地随着周围的车辆调整速度,头脑一片空白。他的皮夹克应该在军人的大众里。陶奴斯上有他最初几天在看的小说。一瓶快用完的薰衣草香精在修女们的双马力上。而他这里也有纪念品——他不时地用右手摸摸,王妃送给他的吉祥物,一只绒毛小熊。很荒唐,他竟然念念不忘:到了九点半该分配食物,要探访病人,与陶奴斯和阿丽亚娜上的农夫一起考察情况;然后是晚上,王妃会悄悄走进他的车,星光或云层,生活。是的,应该这样,这一切不可能就这么一去不返。或许军人会搞来一些水,这在最后那段时期十分匮乏;不管怎样,总可以指望保时捷,只要能够付得起他索要的价钱。天线上绑着的红十字小旗在疯狂地飘摆,车流以时速八十公里的速度朝着渐行渐增的灯火驶去,却没有人真正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匆忙,为什么要在夜间公路上置身于陌生的车辆之中,彼此间一无所知,所有人都直直地目视前方,惟有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