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合(第2/4页)

其实那天唯一的好事就是没有路易斯的消息,其余一团糟,我们八十个人里损失了至少五六十;哈维尔在第一批里倒下了,“秘鲁佬”被打瞎了一只眼,挣扎了三个小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当别人视线移开的时候也没能给他补上一枪。一整天我们都在害怕某个交通员(共有三个,冒着天大的危险,在军队鼻子底下活动)会带来路易斯的死讯。其实最好是一无所知,想象他活着,还可以有所期待。我冷静地权衡了各种可能,断定他已经死了,我们都了解他,能想得出这该死的家伙会怎样挥着手枪,无遮无挡地冲过去,后面的人忙不迭地跟上。不,洛佩斯会照顾他,只有洛佩斯能骗他几回,简直像哄一个孩子,说服他去做与他当时兴致相背的事。但是如果洛佩斯……着急上火没有用,无凭无据无从猜想,另外这样的安静很奇异,这样仰面朝天的安逸,仿佛天下太平,仿佛一切正在按计划履行(我几乎要说“完成”,那样未免太傻)。可能是因为发烧或者疲劳,或者是因为在日出前他们会像踩死一只蛤蟆一样把我们全干掉。但现在理应好好享受这段荒谬的片刻喘息,放松下来去观看枝叶在夜空下映衬出的图案。夜色明净,星光寥落,眯起眼睛观看枝叶如何摇曳形成随机的图案:万千的律动,时而聚合,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偶尔有来自沼泽的热风吹过树冠,便生发微妙的变化。我想着我的儿子,可他在远方,在数千公里以外,在那个国度里人们还可以睡在床上,他的形象仿佛幻影,渐渐稀薄,随即消失在树叶间,相反莫扎特的一段旋律却在我心里分外清晰,它一直陪伴着我,《狩猎》四重奏的起始部分,在温柔的小提琴声里蕴含着喊杀声的召唤,从蛮荒的仪式变调到冥思的明净恬适。我想着它,重复着,在记忆里哼着,同时感觉到那旋律和夜空下树冠的图案渐渐接近,相交,反复尝试组合直到图案成为旋律的有形化身。律动从一根低垂几乎拂到我头顶的枝条起始,攀升到高处,化做枝茎的扇面绽开,而第二小提琴是那更纤细的枝条,交叠进来使叶子化做右方的一个音符,朝向乐句的结尾,就此收结以引导视线沿树干下降,只要愿意,还可以从头再来。这一切也正是我们的反叛,我们在做的事,尽管莫扎特和树木不会知道,我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把一场笨拙的战斗转化为秩序,赋予其意义,使之名正言顺,最终引向胜利,好像多年的猎号轰鸣之后的旋律替换,最后的快板接续了柔板,仿佛一场与光芒的邂逅。路易斯一定会觉得有趣,如果他知道这个时候我把他比做莫扎特,看着他逐渐收拾起这场荒唐,将其上升为他的至高准则,凭着他的确信和激情将所有暂时的谨小慎微的理由置之脑后。然而做一个以人类为音符的乐师是何等苦涩,何等绝望的工作,在泥沼、霰弹和窒息之上编写这支我们原以为不可能的歌,这歌声将与林莽的树冠,与大地的子孙,往来唱和。对,这是发烧。想想路易斯会笑成什么样呢,虽然他也喜欢莫扎特,我知道。

就这样我终将睡去,但在此之前我要问自己,有朝一日我们能否从仍然回响着猎手呼啸的运动过渡到斗争得来的圆满的柔板,再到我此刻低声哼着的最后的快板,我们能否做到与面前存活下来的一切重归于好。我们必须像路易斯,不再是跟随他,而是像他一样,不容分说地把仇恨和报复抛在身后,像路易斯一样看着敌人,有一种不容更改的宽宏大量。这总会让我想起(但这些,我怎么和别人说呢?)一幅全能者圣像,一位曾充当被告和证人的法官,他不审判,只是将大地与众水分开,为的是最终诞生一个人类的家园,在一个振颤的拂晓,临近一个更洁净的时代。

然而现实不是柔板,随着第一缕晨光天罗地网又朝着我们罩了下来,我们不得不放弃继续向东北进发的计划,一头扎进陌生的地域,消耗完最后的弹药。“中尉”带着一名伙伴在小丘上阻击,拖延敌人的脚步,罗伯特和我趁机架着大腿负伤的廷蒂,寻找一个更利于隐蔽的制高点好坚持到晚上。在晚上他们从不进攻,尽管他们有信号弹和电子设备,仍然觉得人数和武器弹药上的优势都不足以提供必要的安全感;但现在离晚上差不多还有一整天,我们不到五个人要对付这么多勇猛的小伙子,他们逼迫我们就为了取悦那只狒狒,这还不算那些飞机一刻不停地往山间的空地上俯冲扫射,打掉了无数棕榈叶。

半小时后“中尉”停火来和我们会合,我们这边并没走出多远。没有人会想丢下廷蒂,因为我们都太清楚等待俘虏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我们以为就在这里,在山岭这一侧的灌木丛里,我们将打光最后的子弹。但有趣的是,正规军却被空军的一个差错所误导,去攻打更东边的山丘,我们立即沿着一条地狱般的小道上山,两个小时后爬上一座几乎草木不生的山丘,一位战友发现一个荒草掩映的山洞,我们停下来稍作喘息,并已经计划好一次直指北方的撤退,翻山越岭,很危险,但向着北方,向着山区,或许路易斯已经到了那里。

我医治昏迷的廷蒂时,“中尉”告诉我,黎明时正规军开始进攻前不久,他听见自动武器和手枪的开火声从东面传来。那可能是保罗和他的人,或者是路易斯本人。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这些幸存者分成了三组,也许保罗那组就在不远的地方。“中尉”问我有没有必要等天黑的时候试着联络一下。

“你既然这么问我,就说明你想去。”我对他说。我们已经把廷蒂安顿在一张干草铺成的床上,在洞里最干燥的地方,大家抽着烟在休息。另外两个伙伴在外面放哨。

“你猜着了。”“中尉”说,兴高采烈地望着我。“我就爱这样溜达溜达,伙计。”

我们就这样呆了一阵,和廷蒂开开玩笑,他已经开始呓语,“中尉”正要出发,罗伯特带着一个山里人和烤好的半片小羊羔进了洞。我们简直不敢相信,吃起来赛过龙肝凤髓,连廷蒂也嚼了一小块,不过两个小时后便和他的生命一起消失。山里人给我们带来了路易斯的死讯;我们没有停下咀嚼,虽然对这点儿肉来说这消息是太过分的调味;他自己没看见,但他的大儿子带着一支老猎枪加入了我们,他儿子所在的那组帮助过路易斯和其他五个同伴冒着弹雨渡过一条河,他肯定路易斯几乎是刚上岸就受了伤,还没来得及进入最近的丛林。那些山里人已经上了山,他们对山路最熟悉不过,在一起的还有两个路易斯的同伴,晚上会带着多余的武器和一些弹药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