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合(第4/4页)

你永远没法解释清楚怎样就摆脱了追兵,枪声渐渐稀落,开始还听见那些惯用的谩骂和“胆小鬼,不敢打就会跑”之类,然后突然就安静下来,树木恢复了生气变得友善,地形起伏变化,伤员需要照料,掺了些朗姆酒的军用水壶在各人口边传递,叹息,几声抱怨,休息和抽烟;继续前进,不停地攀爬,尽管我的肺几乎要从耳朵里蹦出来;保罗对我说喂,你给我弄了个四二,可我的脚是四三的,老兄啊,笑声;山丘的高处,一座小茅屋里一位老乡有些带汁的木薯和清凉的水,罗伯特,很固执也很自觉,掏出他的四个比索来付账,所有人,从那位老乡开始,都笑到岔气儿;中午让人昏昏欲睡,我们不得不抵制住这一诱惑,就像是放走了一位美女,还恋恋不舍地将视线停留在人家的腿上。

夜幕降临后路越发陡峭,崎岖难行,但我们一想到这是路易斯挑选来等待我们的地方,心里就美滋滋的,这种地方连鹿也爬不上去。“我们马上就会像在教堂里一样,”保罗在我身边说,“没看见我们连风琴都有么。”他恶作剧似的看着我,而我正以帕萨卡利亚舞曲的节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也只有他才觉得可笑。时间我记不大清楚了,入夜的时候我们经过了最后一道哨卡,鱼贯而入,亮明身份并介绍那些山里人,最后终于来到林间空地,路易斯就在那里,倚在一棵树的树干上,自然少不了他那宽檐的帽子,嘴上叼着的烟。我极力忍住留在后面,让保罗先跑过去和他的兄弟拥抱,然后等着“中尉”和其他人都上前拥抱了,才把药箱和斯普林菲尔德步枪放到地上,两只手揣在兜里走近他,看着他,知道他会跟我说什么,他一贯的玩笑:

“瞧你戴的这眼镜。”路易斯说。

“你也戴着小镜片儿。”我回答,两个人都笑弯了腰,他的颌骨顶到我伤口上疼得要命,可我愿意这样疼到死。

“你还是到了,切。”路易斯说。

自然,他的“切”说得很糟糕。

“你以为呢?”我回答,也说得一样地糟糕。我们又像傻子似的笑弯了腰,好多人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有人带来水和消息,我们围成一圈望着路易斯,到这个时候我们才注意到他消瘦得多么厉害,而他的眼睛在那见鬼的小镜片后面熠熠放光。

山下又开始打上了,但是营地暂时还很隐蔽,可以医治伤员,在泉水里洗澡,睡觉,特别是睡觉,连保罗那么想跟他兄弟谈话的也睡了。然而哮喘是我的情人,她教我珍惜夜晚,我跟路易斯在一起,靠在树干上,抽着烟观看夜空映衬下树叶组成的图案,不时说起各自登陆后的遭遇,但我们更多地谈论将来,有朝一日我们将要从步枪过渡到带电话的办公室,从山区到城市。我耳边又回响起狩猎的号角,我几乎就要告诉路易斯那天夜里的想法,只为了博他一笑。最终我还是什么也没说,但我感觉我们正在进入四重奏中的柔板,进入尚不稳定的圆满,虽然仅持续短短几个小时,但那已是一种确认,一个我们永远不会遗忘的征兆。还会有多少声狩猎的号角等在前面,我们中间还会有多少人将尸骨无存,像罗格,像廷蒂,像“秘鲁佬”。然而只需看看树冠就能感觉到意志会再一次重整自身的混沌,赋予其柔板的图案,或许有可能进入最后的快板,达到一种名至实归的真实。当路易斯给我讲起那些国际动向、首都和外省的情形,我看着树叶和枝条如何渐渐屈从于我的愿望,成为我的旋律,路易斯的旋律。他继续说着,没有察觉我的胡思乱想,然后我看见在图案的中央亮起一颗星,是一颗很蓝的小星星,虽然我对天文学一窍不通,也判断不出那是颗恒星还是行星,然而我确信那不是火星也不是水星。它在柔板的中心,在路易斯的话语的中心,那样闪亮,没有人会把它与火星或水星相混淆。


  1. [4]1956年11月25日菲德尔·卡斯特罗与其弟劳尔、格瓦拉等八十一人乘”格拉玛”号从墨西哥出发,12月2日在古巴科罗拉多斯滩登陆,同政府军展开激战,损失惨重,后转入马爱斯特腊山区开展游击战。
  2. [5]此处指古巴岛。
  3. [6]指巴蒂斯塔(Fulgencio Batista,1901-1973),古巴独裁者,1959年卡斯特罗领导的革命成功后,被迫下台流亡。
  4. [7]“老班丘”(el viejo Pancho):乌拉圭诗人何塞·玛利亚·阿隆索·伊·特雷耶斯·哈棱(Jose María Alonso y Trelles Jarén,1857-1924),以创作加乌乔(阿根廷、乌拉圭和巴拉圭所属的潘帕斯草原牧民)题材的诗歌闻名。
  5. [8]“切(che)”是阿根廷人的口头禅,格瓦拉因此被他的古巴战友们冠之以“切”的外号,他便以此自称,即“切·格瓦拉”一名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