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还没睡多久,电话铃就在耳边响起。我由着它响了一会儿,然后终于坐起身,接起电话。

“哦,瑞德先生。是我,霍夫曼。”

我等着他解释为何扰我清梦,但酒店经理没有继续说下去。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他又说道:

“是我,先生。霍夫曼。”又一阵停顿,然后他说:“我在下面大厅。”

“哦,是吗。”

“很抱歉,瑞德先生,或许您在忙乎什么吧。”

“事实上,我正在睡觉。”

这话好像让霍夫曼吃了一惊,因为之后又是一阵沉默。我很快笑了笑,说:

“我的意思是,刚刚躺下,可以说。自然不会睡得很沉,直到……直到今天的工作全部结束之前。”

“没错,没错。”霍夫曼听起来松了口气。“就是喘口气,这样而已。非常理解。呃,无论如何,我会在楼下大厅等您,先生。”

放下电话,我坐在床上想怎么办。我仍旧疲惫——才睡了那么几分钟——非常想忘记刚才这一切,继续睡觉。但最后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起了身。

我发现自己穿着浴袍就睡着了,正欲脱下更衣,突然觉得干脆就穿着它下楼去见霍夫曼吧。毕竟,晚上这个时候,除了霍夫曼和接待员,不可能再遇见别的人了,而且穿着这身装束下楼可以婉转而又明确地告诉他:时辰已太晚了,他在妨碍我睡觉。我出门进了走廊,向电梯走去,心里特别恼怒。

至少起初,浴袍好似发挥了预期的作用,因为我一进大厅,就听到了霍夫曼的开场白:“很抱歉打扰您休息了,瑞德先生。这一路奔波,您一定很累了。”

我丝毫不想隐藏我的疲惫,一只手捋过头发,说道:“没关系,霍夫曼先生。但我相信这不会太久吧。其实我现在挺累的。”

“哦,不会太久,绝不会。”

“好。”

我留意到霍夫曼穿着一件雨衣,雨衣下,一身晚装,系着宽腰带,打着蝴蝶领结。

“当然,您应该听说了,那个坏消息。”他说。

“坏消息?”

“是坏消息,不过请允许我这样说,先生,我有信心,非常有信心,这坏消息不会引起严重后果。我相信,到天亮之前,您同样会如此确信的,瑞德先生。”

“我肯定会的。”我说,安慰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我断定此番情形严重且无望,所以直截了当地问道:“很抱歉,霍夫曼先生,您说的坏消息是指什么?最近有这么多坏消息。”

他警觉地看着我。“这么多坏消息?”

我大笑了一声。“我是说非洲的动乱,等等。到处都有坏消息。”我又大笑。

“哦,我明白了。我说的坏消息当然是指布罗茨基先生的那条狗。”

“啊,是吗。布罗茨基先生的狗。”

“您一定会赞同,先生,这可真是不幸。时机不好啊。我处处小心谨慎,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他恼怒地叹了口气。

“是的,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但我说过,我很有信心。是的,有信心这事不会引起任何重大挫折。但这会儿,要不我们立刻出发?其实,我现在想,您是非常正确的,瑞德先生。这会儿出发时机最好不过了。意味着我们不会到得太早或者太晚。非常正确,应该冷静地处理这些事。千万不要惊慌。先生,那么我们出发吧。”

“呃……霍夫曼先生。我好像判断失误了,这种场合我却穿了这身衣裳。您不介意给我几分钟上楼换件衣服吧。”

“哦。”霍夫曼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您看上去好极了,瑞德先生。请别担心。呃,”他焦急地看了看手表,“我们还是出发吧。是的,这会儿时机刚好。请。”

外面漆黑一片,雨水连绵。我跟着霍夫曼绕过酒店大楼,沿着一条小径,走进了室外的一个小停车场,那里停着五六辆汽车。一盏孤寂的路灯紧紧地固定在一个栅栏柱上面,借着灯光,我能分辨出路前面地面上的一个个大水坑。

霍夫曼朝着一辆黑色的大轿车跑过去,打开了客门。我一路走过去的时候,能感觉到雨水不停地渗进拖鞋。我正要上车,一只脚却踩进了一个深深的水坑,完全湿透了。我惊呼了一声,但霍夫曼已经急急忙忙绕到驾驶座一侧了。

霍夫曼载着我开出停车场,我则使劲地在柔软的车地板上弄干双脚。我抬起头,发现车已经开出了停车场,行驶在主干道上了,我吃惊地看到交通变得异常繁忙。此外,许多商店和饭店现在都苏醒过来,成群的顾客在亮闪闪的窗户里面转悠。我们继续开着,交通逐渐拥挤起来,直到市中心附近某处,我们夹在三车道的车辆中间,完全停滞了下来。霍夫曼看了看手表,绝望地猛捶方向盘。

“太倒霉了。”我同情地说道,“不久前我刚出来的时候,整座城市好像睡着了一样。”

他正出神,心不在焉地说道:“这座城市的交通越来越糟糕了。我不知道有什么解决办法。”他又猛捶了一下方向盘。

接下来几分钟,车慢慢往前挪动,我们默默地坐在车里。然后霍夫曼轻轻地说道:

“瑞德先生一直在奔波。”

我以为我听错了,但他接着又说了一遍——这次有礼貌地轻轻地挥了挥手——我意识到,他是在排练,到目的地之后如何解释我们迟到的原因。

“瑞德先生一直在奔波。瑞德先生——一直在奔波。”

我们继续行驶,穿梭在夜间繁忙的交通中,霍夫曼继续时不时地低声嘟囔着什么,大部分我都没听清。他已然进入自己的世界,看起来越来越紧张。中间有一次,我们没能及时赶上绿灯,我听到他嘟囔道:“不,不,布罗茨基先生!他是个极好的、极好的一个人!”

最后转了个弯,我们驶出了城市。不久,高楼大厦消失了,我们行驶在一条长长的小路上,周围是一片漆黑的开阔地——可能是农场——两边都是。交通稀疏,可以让这辆大马力汽车加速行驶。我看到霍夫曼明显地放松下来,接下来他对我说话时,已基本恢复了以往的彬彬有礼。

“告诉我,瑞德先生。您对酒店的一切还满意吗?”

“哦,是的。一切都很好。谢谢。”

“您还满意您的房间?”

“哦,是的,是的。”

“床,舒服吗?”

“非常舒服。”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们确以我们酒店的床而自豪。我们定期更换新床垫。这城里其他酒店没有一家像我们这样频繁地更换床垫。这一点我是了解的。据我们许多所谓的竞争对手说,我们淘汰掉的床垫,还能再多用上几年。您知道吗,瑞德先生,假如我们把五个财政年度中淘汰掉的所有旧床垫一个个立起来,头对头地纵向排列,我们就能沿着主干道,从市议会开始,顺着喷泉一路下去,绕过斯泰恩盖斯街街角,直达韦格尔先生药房,构成一条长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