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我被铃声吵醒,第一反应就是,我只睡了几分钟就又有人来打扰。但随后,我看到天空已亮,便知道现在已是清晨。我拿起听筒,突然没由来的担心自己是否睡过头了。

“啊,瑞德先生,”霍夫曼的声音传了过来,“希望您睡了个好觉。”

“谢谢您,霍夫曼先生,我睡得很好。当然了,我正要起床。今天会是非常忙碌的一天。”我笑了笑,“是时候开始啦。”

“没错,先生,今天您面对的,将会是非常忙碌的一天啊!我非常理解在今晨此刻,您想要尽量养精蓄锐。非常明智,请允许我这么说。尤其昨晚您是如此卖力。啊,多么美妙诙谐的演讲呀!今早举城上下谈论的全都是您!不管怎么说,瑞德先生,我知道这时候您大约该起床了,觉得还是给您挂个电话,告诉您这个情况为好。我很高兴通知您343号房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我建议您立刻入住,好吗?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您的物品会在您用早餐时由我们搬送至343号房。我确定343号房间会比您现在的房间更令人满意。我再次郑重地为这次失误道歉。犯下这样的失误,我很痛心啊。但我想我昨晚已做过解释了,有时这些事情是很难拿捏的。”

“是的,是的,我非常理解。”我环视房间,感到一阵绝望的悲伤开始吞噬我。“但霍夫曼先生,”我努力控制着声音,“有一点小麻烦。我孩子,鲍里斯,他现在跟我一起在这酒店,而且……”

“哦,好的,也非常欢迎这小伙子。我已经了解过情况,并且已经把他换到了您隔壁的342号房。事实上,古斯塔夫今晨早些时候给他换过房间了,所以您一点也不用担心。那么,用完早饭后请您回343号房。您会发现所有物品全都在那儿了。就在您现在房间的正上方,我相信那房间会更合您口味。但当然,如果您不满意,请即刻告诉我。”

我谢过他,放下听筒,然后爬下床,再次环顾四周,深吸了一口气。我的房间沐浴在晨光中,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个普通的酒店房间而已——我突然意识到我对这里的确表现出了不合时宜的依恋。然而,我洗澡,穿衣,又发现自己情绪渐渐激动起来。突然间,我想到,下楼吃早饭前,在开始所有事之前,我该先去看看鲍里斯是否一切安好。说不定他此刻正一脸迷茫地坐在新房间里呢。我迅速穿好衣服,最后回身看了一眼,出了房间。

我沿着三楼的走廊搜寻342号房,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声响,看到鲍里斯从远远的一头向我跑来。他奔跑的动作很奇怪,我一看到他就立刻停下了脚步。看到他双手摆出驾驶的动作,我猜他是在扮演飙车的人。他粗暴地向右边的隐形乘客低声咕哝着,“呼”地疾驰而过,根本没有留意到我。走廊的远处有扇门半开着,鲍里斯跑向那儿,喊道:“小心!”然后急转弯进了那间房。从里面传来鲍里斯模仿撞到什么东西上的声音。我走向那扇门,经查验确认是342号房,走了进去。

我发现鲍里斯正仰面躺在床上,双脚跷在空中。

“鲍里斯,”我说,“你不应该那样嚷嚷着到处跑。这里是酒店。大家说不定还在睡觉呢。”

“睡觉!都这时候了!”

我关上身后的门。“你不该制造噪音。会有人投诉的。”

“谁要是投诉,那他就倒大霉了。我让外公去对付他们。”

他双脚仍跷在空中,这时候,他开始懒洋洋地互拍着他的两只鞋。我坐了下来,看了他一会儿。

“鲍里斯,我得跟你聊聊。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得谈谈了,我们两个。这对我们彼此都好。你肯定有不少疑问。关于这一切。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酒店。”

我打住话头,看看他是否想说些什么。鲍里斯继续互拍着悬在空中的双脚。

“鲍里斯,目前为止你都很有耐心,”我继续道,“但我知道你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要问。很抱歉我总是太忙,不能坐下来跟你好好谈谈这些问题。昨晚的事很抱歉,对你对我而言都挺让人失望的。鲍里斯,你肯定有非常多的问题,有些问题的答案不会简单,但是我一定尽力回答。”

不知何故,我说这话的时候——也许是与我之前的房间有关,也许想到了我如今可能要与它永别了——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油然而生,使得我不得不停下来。鲍里斯继续拍打着他的双脚好一会儿。然后他好像是累了,将双腿“扑通”一声砸落在床上。我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

“那么鲍里斯,我们从哪儿开始呢?”

“太阳战士!”鲍里斯突然尖叫,然后大声唱起某个主题曲的开头几段。他边唱边滚落在地上,消失在床和墙壁间的空隙中。

“鲍里斯,我可是认真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得谈谈这些事。鲍里斯,求你了,从那儿出来吧。”

没有回应。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鲍里斯,希望你知道,无论何时你想问我任何事,你都可以问。不管我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来,跟你谈。即便我正和非常重要的人在一起,我想要你明白,他们对我来说都不能与你相提并论。鲍里斯,你听到了吗?鲍里斯,从那里出来吧。”

“不行,我动不了。”

“鲍里斯,求你了。”

“我动不了。我断了三根椎骨。”

“好吧,鲍里斯。要不等你感觉好些了我们再谈。我现在要下楼吃点早饭了。鲍里斯,听着,如果你愿意,吃过早饭后,我们可以回旧公寓。你要想去,我们就去。那样,我们可以去拿那盒子。那个装有九号的盒子。”

仍旧没有回应。我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考虑考虑,鲍里斯。我现在下楼去吃早饭了。”

说着,我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门。

我被带进了大堂隔壁一个阳光满溢的狭长房间。大大的窗户似乎直面街道,与人行道齐平,但为了留些私人空间,下部的窗格上装了磨砂玻璃,窗外的车流之声也只是隐约可闻。高大的棕榈树和天花板上的风扇给这个地方增添了一种淡淡的异国情调。桌子排成了两长排,侍者带我走过中间的过道,我发现大部分桌子都收拾干净了。

侍者安排我坐在靠后的座位,给我倒了些咖啡。他走后,我看到宾客寥寥无几,只有一对坐在门口说着西班牙语的夫妇,以及一位与我几桌之隔、正在读报的老人。我猜想我大概是最后一个下来吃早饭的客人吧,但继而一想,自己刚刚度过了一个格外费力的夜晚,没有任何理由感到内疚。

恰恰相反,我坐着,看到棕榈树在旋转的电风扇下轻轻摇动,一种满足感涌上心头。毕竟,我有足够的理由感到满足,我来之后,如此短时间内就有如此收获。自然,对于当地的这场危机来说,还有很多不明朗,甚至神秘的地方。可是,我到这里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呀,问题的答案必将在不久以后显现。比方说,今天晚些时候,我会去拜访伯爵夫人,届时我不止有机会听布罗茨基的留声机唱片,重温他的作品,还要与伯爵夫人以及市长一起详细探讨这场危机。随后就是与市民会面,他们是受目前问题影响最直接的人——其重要性在前一天我就已经跟斯达特曼小姐强调过了——还有就是和克里斯托弗本人的见面。换句话说,有几个很重要的约会还等着我呢,所以,在这一阶段试图得出实质性的结论,或者甚至开始考虑给我的演讲词定稿,都是毫无意义的。眼下,我有权对自己已获取的信息量感到满足,当然可以在吃早餐时纵情享受几分钟的身心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