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某年春天,我首度到本州岛北端的津轻半岛游历了一趟。那段三星期左右的旅行,堪可在我三十几年的人生中记上一笔。津轻是我生长的故乡。在那二十年的岁月里,我只去过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这几座城镇,其他的村镇一概毫无所闻。

我出生的金木町坐落于津轻平原的正中央,居民有五六千人。这座城镇虽没有值得一提的特色,却难掩一股想跟上摩登都市的作态气息。说好听点,这座城镇好比清水一般恬淡;讲难听点,便是肤浅又爱慕虚荣了。由这里南下十二公里左右,在岩木川的河畔有一座名为五所川原的市镇,那里是这一带物产的集散地,听说居民超过一万人。除了青森和弘前那两座大城以外,这周遭就没有其他城镇的人口破万了。说好听的,那里充满了蓬勃的活力;可倒过来讲,则是嘈杂闹腾。偌小的市镇,不但嗅不到农村的悠然恬静,反而早已悄悄渗入了都市特有的那股令人胆寒的孤寂。打个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的夸大譬喻,拿东京来说吧,若说金木是小石川,那么五所川原就相当于浅草。我姨母就住在那里。小时候,比起亲生母亲,我更喜欢腻着这位姨母,因此时常来五所川原的姨母家玩。可以说在我进中学以前,除了五所川原和金木町之外,根本没去过津轻的其他城镇。直到几年后,当我前往青森市参加中学的入学考试时,那段区区三四个小时的路程,简直是一趟非比寻常的远征之旅。我甚至把当时满腔的雀跃兴奋,添油加醋地写成了小说。 (1) 文中的记叙并非尽如事实,而是充满既哀伤又逗趣的虚构,不过大致就是我当下的感受。在此节录一段如下:

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后,这个少年先搭马车再换火车,一路颠簸地来到了四十公里外县厅所在地的小城市考中学。那一天,少年穿着的服装委实古怪而教人同情。那一身前所未见、散发着孤寂氛围的罕见服饰,是他经年累月巧思的结晶。他特别中意一件白色的法兰绒衬衫,当时自然也穿在了身上,而且这天的衬衫还带着犹如蝴蝶翅膀的大领子,并像穿夏季的开襟衫时外翻盖住西服外套的领子那般,将大领子拉出和服的领口外面披着,看起来倒有点像小孩子的围兜。然而,那副装扮看在可悲又紧张的少年眼里,只怕宛如一位如假包换的贵公子。他下身穿着一件久留米 (2) 藏青底带白条纹的短裙裤 (3) ,再套上长袜和亮锃锃的黑色系带高筒靴,最后还披上了斗篷。

由于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又疾病染身,因而少年的日常生活都由温柔的兄嫂悉心照料。少年央求手巧的兄嫂想法子把衬衫的领子放大,兄嫂笑了他,少年着实动了怒,对于没人能了解自己的美学深感委屈,险些掉下泪来。“潇洒与典雅”,这两个词语涵盖了少年所有的美学……不不不,就连他的整个生命与人生目的,也尽皆涵括在内。他披挂斗篷时故意不系扣子,让斗篷颤巍巍地眼看着就要从偌小的肩头滑落下来,他认定这就叫摩登。真不知道他究竟打哪里学来这么些花招呢。或许这种摩登的思维乃是出于本能,即便没有榜样可供学习,亦能靠自己发想而得吧。

少年自出生以来,这几乎是头一遭踏进较为像样的城市,他因而在装扮上使出了浑身解数。少年由于过于兴奋,一到达这处坐落于本州岛北端的小城市,霎时连开口讲话都变了个人似的,用了早前从少年杂志上学到的东京腔。但是,当他在旅舍安顿下来,听到女侍说话后赫然发现,这里说的仍是与他家乡完全相同的津轻腔,少年顿时感到有些失落。毕竟故乡与这座小城市,仅仅相隔不到四十公里罢了。

文中提到那座海边的小城市,便是青森市。说来,那是三百二十年前的事了。宽永元年 (4) ,外滨 (5) 的町奉行官 (6) 开始经营此地,力图将此地打造成津轻第一海港,据说当时这里已有上千户人家。后来,此地又与近江、越前、越后、加贺、能登、若狭 (7) 等地有了频繁的海运往来,这才逐渐发达起来,成为外滨最为繁盛的港口;又过了数百年,依据明治四年 (8) 颁布的《废藩置县令》 (9) ,青森县于焉诞生,并且成为县厅的所在地,守卫着本州岛最北边的门户,更不消提这里和北海道函馆市之间的铁路渡轮 (10) 早已闻名遐迩。如今,青森县的户数似乎已经超过了两万,而人口数也超过了十万。然而,看在游客的眼里,那些特色并不足以让旅人对此地抱有好感,原因在于这里的房舍遭逢多次火厄,市景已变得十分破陋。如此景象虽非此地所愿,但问题是旅人来到这里,实在遍寻不着哪个地方称得上是市中心。灰扑扑又煞风景的屋子一间挨着一间,丝毫引不起游客想上前一窥堂奥的欲望,只会让人心浮气躁,急匆匆地穿过这座城市。然而,我却在这样的青森市住了整整四年。不单如此,在我的人生当中,这四年可说是格外重要的时期。有关我彼时的生活样貌,已在我初期的小说《回忆》中做了详尽的描绘:

尽管成绩并不理想,我在那年春天仍然考上了中学。我穿着簇新的裙裤、黑色的袜子和系带高筒靴,放弃了此前的毛毯,将厚毛料的斗篷潇洒地不系上扣子,就这么来到了这座海边的小城市。我在一位远亲家开的和服店里卸下了行囊,从此在这一户挂着破旧店帘的屋子里,住了一段很长的日子。

我的个性很容易得意忘形,在进了中学以后,就连去公共澡堂,我也总得戴上校服帽,穿上裙裤。当我这副模样映在街边的窗玻璃上时,我还会笑着向自己的镜影轻轻地点头致意。

即便如此,学校却没有丝毫乐趣可言。涂上白色油漆的校舍位于市区的边缘,紧邻后方有个面向海峡的广阔公园,连在上课的时候,也能听见海浪和松涛哗哗作响。宽敞的走廊、挑高的教室天花板,在在使我感到十分惬意,唯一的遗憾就是这里的教师们对我施以粗暴的虐待。

从开学典礼的那一天起,我就被某位体操教师揍了。他说我气焰嚣张,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这位教师在入学考试时恰是我的面试官,当时他曾语带同情地对我说:“你没了父亲,想必也没法好好读书吧。”听得我难过地低伏着脸。正因为如此,他的施暴愈发刺伤了我的心灵。其后,我陆续遭受了多位教师的殴打,他们以我嬉皮笑脸、打呵欠等种种理由,对我施以体罚。甚至还告诉我,我在上课时打呵欠的声音之大,已经成了教师办公室里众所皆知的趣闻了。我实在难以想象教师在办公室里居然会谈论如此莫名其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