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第3/6页)

或许这时候可以来上一句俏皮话——我的青春终于要流入大海了!浅虫一带的海水尽管清澈见底,但这里的住宿质量却有待商榷。坐落在天寒地冻的东北渔村的旅舍,理所当然具有渔家的野趣,绝不该有所苛求,但分明是乡下,却给人一种世故而滑头的感觉,好似一只不知天地之大的井底蛙,实在教人坐立难安。该不会仅只我一个人感受到那股难以忍受的傲慢吧?话说回来,正由于那里是故乡的温泉胜地,我才敢口无遮拦地说些难听话。虽然我最近没住过这处温泉乡,希望住宿费用不会贵得让人咋舌,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显然说得有些过火了。我已经好久没在这里住宿,只在搭火车经过时,由窗口眺望这座小镇的家家户户。这段有感而发只是凭着贫穷艺术家一点点的直觉,并没有任何根据,所以,我并不想把自己这个直觉强加于读者身上,甚或希望读者最好别相信我的直觉。我想,今天的浅虫必定已然改头换面,再度成为一处不喜张扬的休养胜地了。此时,我脑中忽而掠过一个疑问:会不会是青森市一些血气方刚的风流客,在某个时期促使这座天寒地冻的温泉乡莫名地爆红呢?那些人身在茅屋却沉醉于浅薄的幻想当中,以为纵如热海、汤河原的旅馆老板娘也不过如此呢?这些话不过是我这个偏执的穷文人,近来在旅途中常搭火车经过这座充满回忆的温泉乡却没有下车,于是借此一隅发发牢骚罢了。

津轻一带的温泉胜地以浅虫温泉最有名,其次或许是大鳄温泉。大鳄位于津轻的南端,接近青森和秋田的县界。比起温泉胜地的名声,这里的滑雪场更是享誉全日本。大鳄的温泉由山麓流出,此处仍保有津轻藩的历史遗韵。我的至亲们经常来这里泡温泉舒展身心,我少年时代也常来这边,印象却不如浅虫温泉那段日子来得鲜明。话说回来,尽管在浅虫温泉的一幕幕往事记忆犹新,倒未必都是愉快的回忆;对大鳄温泉的记忆虽然模糊,反而却十分教人怀念。不晓得是否一处傍海,另一处依山的缘故。我已有将近二十年不曾造访大鳄温泉了,如今旧地重游,会否亦如浅虫温泉一样,带给我犹如都市的残杯冷炙过后的宿醉呢?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挥开对此地的依恋。跟浅虫相比,这里与东京的交通相当不便,这一点对我来说,反而是祈求它保有原貌的唯一寄托。这座温泉乡的附近还有个叫碇关的地方,是旧藩时代津轻与秋田之间的关卡,所以这一带的历史遗迹也很多,想必亦根深蒂固地留下了津轻人昔日的生活样貌。我因而认为,这里不会那么轻易地遭到都市的现代化侵袭。另外,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是,从此地向北十二公里的弘前城,城上的天守阁迄今仍完整地保留下来,一年又一年的阳春时节,它总在樱花的簇拥中彰显着自己依旧矗立此地。我深信只要这座弘前城始终巍然屹立,大鳄温泉就不会舔吮了都会的残沥而宿酒难醒。

弘前城。这里曾是津轻藩历史的中心。津轻的藩祖大浦为信 (12) 于关原会战 (13) 中加入德川军,于庆长八年 (14) 由天皇下诏,成为在德川幕府中仅次于德川家康将军的诸侯,赐领四万七千石俸禄。他立即在弘前的高冈规划与修筑城池,直到第二代藩主津轻信牧 (15) 的时候才终于竣工,于是有了这座弘前城。从那个时候起,历代藩主皆以这座弘前城作为根据地。到了第四代的津轻信政 (16) ,将同族的津轻信英 (17) 分家,迁至黑石,由弘前和黑石两藩协同统治津轻。这位津轻信政被誉为元禄时代七位明君中的巨擘,他施行仁政,将津轻变得耳目一新。无奈到第七代津轻信宁 (18) ,遇上了宝历 (19) 年间以及天明 (20) 年间的几次大饥荒 (21) ,又使得津轻一带顿时沦为人间炼狱,藩府的财政也捉襟见肘,前景黯然无光。在这样晦暗的年代中,第八代的津轻信明 (22) 和第九代的津轻宁亲 (23) 依旧毫不放弃,力图挽救颓势,直到第十一代的津轻顺承 (24) 时代,这才总算挣脱了危机。接着来到第十二代的津轻承昭 (25) 时代,功德圆满地奉还了藩籍 (26) ,从此诞生了今日的青森县。这段经纬既是弘前城的历史,亦为津轻这地方的历史大略。我原先打算在后续篇幅才详述津轻的历史,可现在我想写一些自己对弘前的回忆,作为这部《津轻》的序章。

我曾在这座弘前城的城邑住过三年。虽然我在弘前高中 (27) 的文科读了三年,但当时我的一门心思全扑在义太夫 (28) 上了。这种说唱曲艺令我备感新奇。每天一放学,我便绕去一位精擅义太夫的女师傅家。记得我最初学的应该是《朝颜日记》 (29) ,现如今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当时我也有模有样地学了《野崎村》 (30) 《壶坂》 (31) 以及《纸治》 (32) 等曲牌。至于我为何会起心动念,学起这种不合身份的怪玩意儿?我虽不打算把责任净推给这座弘前市,可还是想让弘前市承担一部分责任——原因在于这里是义太夫风气极度盛行的城市。市内的剧场经常举办业余爱好者的发表会,我也曾去听过一次。城里的大老爷们慎重其事地穿上和服正装 (33) ,一丝不苟地表演义太夫的唱段,尽管唱得不大高明,却都一本正经地演唱,态度真挚,没有半点拿腔拿调。青森市自古以来不乏风雅人士,有人苦练小曲 (34) ,只为博得艺伎一句“大哥唱得真好啊”的夸赞,甚至还有机敏的人把自己的这项才艺当成政治或商场上的武器。在弘前市,诸如为了学习无益的说唱曲艺,不惜拼得浑身是汗却别无他求的可怜老爷们,可说俯拾皆是。也就是说,如今在弘前市,似乎还有这种真正的傻子。又如《永庆军记》 (35) 这部古书中亦有记载:“奥羽两州 (36) 人心愚昧,甚或不知顺服强者,只知彼为先祖之敌、此为鄙贱之人,仅凭一时武运而显耀威力,坚不屈从。”弘前人就具有这种真正的愚人气概,纵使节节败退亦不懂得向强者鞠躬哈腰,只管固守自矜孤高而沦为世人笑柄。我在这里受到了三年的熏陶,诱发出不可救药的思古幽情,不仅热衷于义太夫,更成了一个性格浪漫的男子。下述文章 (37) 便是最佳的佐证。这是我以前写的小说其中一节,在虚构的情节中依然秉持了一贯逗趣的风格,可我不得不苦笑着坦承,我当年的生活样貌大致就是这个模样:

在咖啡厅里喝葡萄酒还算不上什么,后来竟又学会了大摇大摆地和艺伎一同上传统料理餐馆吃饭的本事。少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甚至相信这种潇洒又带点流氓气的举止,便是最高尚的趣味。到城邑街区古老而宁静的传统料理餐馆吃过两三次饭之后,少年爱打扮的本能忽又冒了出来,而且这回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在看了《消防队斗殴事件》 (38) 那出剧作之后,他就想穿上建筑工人 (39) 的工作服,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可欣赏后院景致的餐馆包厢里,扬声吆喝着:“嘿,大姐,今儿个可真美呀!”于是他兴冲冲地着手打点那身行头。藏青色的围裙马上就到手了。他在围裙前方的兜袋里塞了个样式古老的钱包,两只手就这么揣在怀里走在街上,看起来还真像个颇具派头的流氓。他买了硬扁腰带 (40) ,就是那种使劲一勒便嘎吱作响的博德腰带 (41) 。他还去和服店定做了一套唐栈 (42) 单层和服,结果做出来一件莫名其妙的成品,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建筑工还是赌徒或是店员的服装,成了件四不像。总而言之,只要看起来像是舞台上的戏服,少年就很满意了。时序刚入夏,少年赤着脚丫趿上麻绳里子的草鞋。到此为止还算说得过去,可少年这时又冒出了一个鬼灵精怪的主意。他想要一条贴腿裤 (43) 。他看到戏里的建筑工穿着藏青色的贴身棉长裤,自己也想要一条。戏里的演员啐了一句:“你这个丑八怪!”衣摆一撩,利落地挽到了臀后。当时那条惹眼的藏青色贴腿裤,就这么烙印在他的眼底。单穿一条裤衩可不成!少年于是踏遍了城邑的每一个角落,挨家求购那种贴腿裤,可哪里也没卖的。“听我说,喏,就是泥水匠穿的那种紧身的藏青色贴腿裤嘛,这儿没卖吗?没有吗?”他拼了命地说明,找遍了和服店和布袜店,然而店家纷纷摇头笑着说:“哦,那东西呀,现在只怕……”当时已经相当炎热,汗流浃背的少年依然到处寻找,总算遇上一个店主告诉他好消息:“我家虽然没卖,不过拐进巷子里有一家消防用品专卖店,你去那儿打听打听,说不定买得到。”听到这话,少年这才发现自己早前居然没想到这上头去。提到建筑工人,其实他们还兼做救火义工,如今改称消防员。原来如此,真有道理!他立刻依照店主告诉他的信息,精神抖擞地赶往巷里的那家商店。店里陈列着大大小小的消防水泵,连消防队旗都有。他一时胆怯了,后来还是鼓起勇气询问:“有没有贴腿裤?”对方立刻回答:“有。”并随即拿出一条藏青色的贴腿棉裤。裤子倒是没错的,坏就坏在沿着裤腿两侧还缝上了红色的宽边条纹,亦即消防队的标志。他毕竟没有勇气穿着这种裤子走在大街上,无奈之下,不得不忍痛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