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那不是我的发条橙(第3/3页)

我去库布里克家吃饭,在他家里,我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看门狗,然后是他女儿,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当初她曾在《2001太空漫游》中扮演一个口齿不清的婴孩,后来又在《光荣之路》的结尾扮演一个曾做过德国歌女的可爱的妻子。我也感到了库布里克对音乐的重视。当亚历克斯·诺思正为《2001太空漫游》赶写音乐写到崩溃时,库布里克已经决定在现成的交响曲中选择配乐了。库布里克为他的追随者们作了个坏榜样。比如说,约翰·布尔曼的《王者之剑》的配乐就选自《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和《众神的黄昏》,音乐中的非亚瑟王时代的元素显得很突兀。不过库布里克经常能找到恰当的配乐。我在他的钢琴上给他演示《欢乐颂》和《雨中曲》(亚历克斯在殴打他计划强暴的那个女人的丈夫时唱的就是此曲)之间存在着可接受的对位,但他并不在意。他给予我的有价值的东西是我下一部小说的构思。这都是关于音乐的。

有段时间我曾经想着写一部摄政时代风格的小说,某种对简·奥斯丁的戏仿,它应该仿照莫扎特交响曲的形式。小说将分为四个乐章——一章快板,一章行板,一章小步舞曲和三重唱,然后是急速的终曲——故事情节依循的也是交响乐的形式,而不是心理的可能性。所以,在第一乐章,一场乡间别墅舞会上,人物在展示部出场,又在发展部卷入暴力的幻想曲,然后在再现部复归其本来面目。其中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原样重复可以在音乐中存在,但在叙述性的文字中就行不通了。这个问题可以通过采用非照搬原样的重复来解决——人物的行为借助别样的文体加以再现,或者有新的举动,但其行事风格能让人想起(通过韵律和意象)前文讲过的事情。这个方案显示出这样的困难,并且很可能可读性不好,所以我把它丢在了抽屉里。和库布里克一起讨论叙事技巧的时候,我向他谈及此事,他给的建议是我本应想到的——那就是,模仿本身包含叙事联想的交响曲。他指的是贝多芬降E调第三交响曲《英雄》,这个“英雄”一开始是拿破仑,到后来他可以代表任何一位伟大的军事英雄。叙事联想在哪里?第一乐章明显地表现了斗争和胜利,第二乐章是关于一场盛大的公共葬礼,而在第三、四乐章中,英雄被提升至神话的高度——一个关于普罗米修斯的特别的神话,贝多芬在他的芭蕾舞曲《普罗米修斯》中有详尽的演绎。

库布里克提供这个主意并非出于纯粹的慷慨。他想拍一部关于拿破仑的电影,运用阿贝尔·冈斯所没有的拍摄技法,他希望能用中等的片长概括拿破仑的生涯。他需要一个剧本,但这剧本必须首先是小说。将拿破仑的一生音乐化,从意大利战争到流放圣赫勒拿岛,将会是个浓缩的过程,这意味着要在电影中运用浓缩技术。于是,如果滑铁卢之战配合贝多芬的谐谑曲,那么在电影叙事中即使把情节加速到喜剧化的程度也不会有问题。在圣赫勒拿岛的流放和客死则必须依照贝多芬的主题和变奏来表现——也许是源自爱森斯坦的再现的拍摄风格——拿破仑之死后面应该是他的神话般的复活,因为贝多芬这样说过。这部电影需要直升机拍摄宏大的战争场面,所有场面都要营造得过分细致,其拍摄经费将会比《发条橙》高几百万,但这部电影早晚必须拍,而库布里克显然是不二人选。同时,写一本叫做《拿破仑交响曲》(不可能取别的名字)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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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华纳兄弟公司想依靠我来为刚在纽约公映的《发条橙》作宣传。他们安排我住在阿尔冈昆酒店,马尔科姆·麦克道威尔住在皮埃尔酒店。他和我要在广播和电视上做节目推广这部电影,我们两个活像一对滑稽的父子。这种关系也挺合适,因为影片里的主人公就叫亚历克斯·伯吉斯,尽管他原来叫亚历克斯·德拉奇注(这出自亚历克斯对自己的称呼——尽管只是在小说里——大人物亚历克斯或者伟人亚历克斯)。影片没犯前后不一的错误,因为没有哪个文字编辑会喜欢看小说。

在和马尔科姆着手做宣传节目之前,我去办了一场《发条橙》的公开预映,试试观众的反应,因为库布里克还在布汉伍德修他的指甲,这好像赋予他一种无形的神光。观众都是年轻人,一开始我因为太老,差点被拦在门外。情节中的暴力深深打动了他们,尤其是黑人们,他们站起身来喊“加油,老兄”。一位非常美丽的采访女伴正确地预言法国人会“看待它时理智得像疯子”,而对美国青少年来说,它看起来就是对少年暴力的刺激,这让我稍感轻松。不久前还看到报道,说四个男孩,穿着仿自这部电影的流氓服装,在波基普西轮奸了一位修女。服装风格问题后来被否定了——这些孩子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但强奸确有其事,于是罪责便落到了马尔科姆和我的头上。库布里克还在修指甲,即便当他被授予两项纽约评论奖时也是如此。我只得在萨蒂餐厅接受了这些,并致了答谢词。我想说的话,库布里克通过电话都说了。我便说了些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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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罗马的中途,我在伦敦逗留。我不得不将那两只表明纽约评论界将斯坦利·库布里克视为年度最佳导演和剧作者的奖章寄出。另外,我还不得不出席BBC的一档广播节目,为斯坦利·库布里克的艺术和那本没有几个人读过的书的显而易见的堕落 辩护。

所以,回到罗马,回到利亚娜身边,是在一种超越地理学的意义上回归了欧洲。我在意大利将要遇到的麻烦,在很久以后,是渎神的嫌疑,而不是教唆了少年暴力。欧洲多少有些天主教色彩,它看到了小说和电影的真正内涵。罗马新闻界想鼓吹一下我的罪恶教父的地位,但它也承认罪恶并非我的创造。法国人和意大利人关于自由意志的说法和圣奥古斯丁的自由意志论接近,一谈到libre arbitre注或者libero arbitrio注,就不免援用神学。不管清教的英国人怎么说它,《发条橙》毕竟是神学的声音。

节选自安东尼·伯吉斯自传You’ve Had Your Time

(寒朔 译)

注 伯吉斯的第一任妻子。

注 原文为意大利语。

注 伯吉斯的第二任妻子。

注 伯吉斯的代理人。

注 德拉奇,原文为Delarge,意为大人物。

注 法语,自由意志。

注 意大利语,自由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