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刚毅

一个狼一样的脑袋,眼睛四周结着一层霜,露出沉思的神情,顶开了帐篷的门帘。

“嘿!啐!西瓦希[29]!啐,你这个鬼东西!”里面的人都异口同声地愤愤喝道。贝特斯用铁皮盘子狠狠地把这条狗打了一下,它连忙缩了回去。路易斯·萨沃埃重新缚好门帘,一脚把那口平底锅踢翻了,在炉子上暖暖手。外面非常冷。四十八小时以前,酒精温度计在零下六十八度的时候碎了,以后,天气越来越冷,越来越不好受。谁也说不出这种严寒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除非万不得已,在这种时候,谁也不愿意离开炉子旁边,去呼吸冰冷的寒气。有时候,有人这样做了,结果就冻坏了肺。这样,就会引起干咳,尤其是闻到煎咸肉气味的时候。以后,到了春天或者夏天的什么时候,人们就在冻结的黑泥地上烧开一个洞,把那个人的尸首扔进去,用苔藓盖在上面,相信到了世界末日,这个冷藏起来的、完整无缺、毫不腐烂的死人会重新站起来。因此,对于那些相信到了世界末日肉体会复活的人,最好介绍他埋葬在克朗代克[30]。不过,你不能引申下去,认为它也是宜于生活的地方。

现在,外面非常冷,可是里面也不太热。这儿唯一可以称作家具的东西,只有那个炉子,因此,大伙都坦率地露出了特别欢喜它的心情。这儿的地上,有一半摊着松枝;松枝上铺着皮褥子,而下面就是冬天的积雪。其余的地方,全放着用鹿皮袋盛的雪,还有一些锅子罐子,以及一座北极帐篷里所需的一切用具。炉子烧得通红,但是不到三英尺之外,地面上就有一块冰,跟刚从河底采来的时候一样锋利而干燥。外面寒气的压力逼得里面的热气直升上去。炉子顶上,正好在烟囱穿过帐篷的地方,有一小圈干燥的帆布,外面的一圈环绕着烟囱的帆布正在冒着热气;再外面是一个湿淋淋的圈子;此外帐篷其余的地方,无论篷顶或四壁,都蒙着一层洁白、干燥、有半英寸来厚的结晶的浓霜。

“哎哟!哎哟!哎哟!”一个满脸胡子、憔悴苍白的青年,躺在皮毯子里,在睡梦中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呻吟。他并没有醒,可是喊疼的声音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惨。他从毯子底下半撑起身子,痉挛地战抖着,瑟缩着,好像要离开一张满是刺的床。

“给他翻个身,”贝特斯命令道,“他在抽筋。”

于是,六个自告奋勇的伙伴,本着无情的好意,把他的身子左右前后地翻来倒去,重重地捶打了一阵。

“这条该死的路,”他一面轻轻嘟囔着,一面掀开皮毯子坐了起来,“我跑遍全国,跑了十来个月,再苦的地方也去过,总以为自己已经锻炼好了,可是,现在到了这个鬼地方,却变成了一个跟娘儿们一样的雅典人,连一点儿男子气也没有了。”他向火炉凑近一些,卷了一根烟卷,“我不是在发牢骚。这种苦,我完全吃得消,我受得住;不过我觉得很丢脸,就这么回事。现在,我到了这该死的三十英里驿上,我垮啦,浑身僵硬,又酸又疼,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少爷在乡下的公路上走了五英里路一样。呸!真叫我恶心!——有火柴吗?”

“别激动,小伙子。”贝特斯把一根点着火的木头递给他,用老前辈的语气继续说下去,“你慢慢会习惯的。难受得要发疯!难道我还不记得我头一回走这条路的情形吗!冻僵啦?我也是这样,那时候,我每次从冰窟窿里喝够了水,总得花上十分钟才能站起来——浑身的骨节都在咯咯地响,疼得要命。抽筋吗?当初我碰上这种情形的时候,整个帐篷里的人得在我身上捶半天才能叫我松过来。你这个新手还不错,算得上一条好汉。过几年,你一定会赶上我们这批老头子的。幸而你长得不太胖,有很多身体强壮的人,都因为太胖了,没到年纪就回了老家。”

“胖?”

“对,就是说块头大。你要知道,走雪路的时候,块头大可并不占便宜。”

“从来没听说过。”

“从来没听说过,呃?这可是斩钉截铁,一点儿也不假。要讲使劲儿,块头大当然很好,可是讲到耐劳持久,块头大就不中用啦;大块头不能持久。只有短小精悍的人才吃得起苦,才熬得住,就像一条瘦狗盯住骨头那样坚持下去。要讲韧性,块头大可不中用!”

“对!”路易斯·萨沃埃插嘴说,“你的话有道理!我认识一个人,块头大得跟水牛一样。当大家一窝蜂往硫黄河去的时候,他跟一个叫朗·麦克范的小个子一路。你们都认识那个朗·麦克范,那个红头发,总是咧着嘴笑的爱尔兰小子。他们一路走呀走的,不分白天黑夜地赶路。那个大块头,后来累坏了,在雪地里躺了老半天。那个小个子踢了大块头一脚,于是他就哭起来了,哭得像个,怎么说来着……对啦,像个小娃娃一样。那个小个子就这么一路踢呀踢的,不知花了多少时候,走了多长的路,总算把那个大块头踢到了我的木房子里面。他在我毯子里躺了三天才爬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大的块头。一辈子也没见过。他就像你所说的,太胖了。你这话的确不假。”

“可是阿克塞尔·冈德森呢,”普林斯说,那个高大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和他死得那样悲惨的情形,在这个采矿工程师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就埋在那儿,大概就在那儿。”他把手向神秘的东方一挥,指着一个不很明确的方向。

“那些到海边去的人,或者那些追麋鹿的勇将里面,就数他块头最大,”贝特斯接上来说,“不过他是例外。记得他的老婆吗,恩卡?她顶多不过一百一十磅重,浑身都是肌肉,没有一点多余的肥肉。可是她比她的男人更有毅力。她为他受尽千辛万苦,百般地关心他。可以说,世上的事,她没有做不到的。”

“这不过是因为她爱他。”工程师反驳道。

“我不是说这个。那……”

“喂,弟兄们,”坐在伙食箱上的塞特卡·查理打断了他们的话,“你们谈过男人身上的肥肉,女人的毅力,还有爱情,你们说得都很公道。不过我倒想起了从前这儿还很荒凉、人烟还很稀少的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当时,我跟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还有一个女人,有过一番经历。那个女人个子很小,可是她的心比那个高大的男人的心伟大得多,她很有毅力。我们到海边去的路很难走,天气冷得刺骨,雪很深,大伙都饿得不得了。这个女人的爱情是一种伟大的爱情……一个男人这样称赞女人的爱情,也就算说到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