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麻风病的顾劳(第2/5页)

卡巴雷站起来了。他当过法官,在彭纳豪进过大学,还跟贵族、酋长同保护商人和教士的利益的外国高级官员坐在一块吃过肉,这就是过去的卡巴雷。可是现在,正像顾劳所说的,他已经成了他们追击的耗子,一个漏网的家伙,他已经深深地陷在人间惨事的泥潭里,既可以说在法网之上,也可以说在法网之下。他的脸已经五官不分,只剩了几个敞开的洞,和在没有毛的眉毛下愤怒发光的一双没有眼皮的眼睛。

“让我们不要去惹事吧,”他开始说,“我们只要求他们别管我们。可是,如果他们一定不肯,那就是他们要惹事,要受到惩罚,我已经没有指头了,你们都看得见。”他伸出他的没指头的手,让大家可以看见,“可是我还有一个拇指的关节,它能够稳稳地扣住扳机,就跟从前的好指头一样。我们热爱考爱岛。让我们活在这儿,或者死在这儿,可是不要把我们送到摩罗该岛的监狱里去。这种病不是我们本来有的,我们没有罪过。这种病是那些宣传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处的人,在他们弄来很多奴隶耕种他们掠夺的土地的时候,一块儿带来的。我做过法官,我懂得法律和公道,我要对你们说,先掠夺一个人的土地,再让他染上这种中国病,然后把他终身关在监牢里,是不公道的。”

“生命很短促,天天充满了痛苦,”顾劳说,“让我们尽情喝酒、跳舞、作乐吧。”

他们立刻从一个岩穴里搬出几个葫芦,传给大家。这些葫芦里装着从棕榈百合的根里蒸出的烈酒,等到酒劲儿透过他们全身,进了他们的脑子,他们就又变成了正常的人,而忘掉那是过去的事了。那个曾经从空眼窝里流出热泪的女人,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生气勃勃的女人,当她拨弄着四弦琴的琴弦,提高嗓门唱起来的时候,那就像从原始的黑暗森林深处传来的野蛮人的情歌一样。空气里激荡着她那柔和迫切的诱人歌声。于是,基洛连那就在一块垫子上,和着这个女人的歌声的节拍,跳起舞来。这是真正的舞蹈。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爱情舞蹈,接着,一个女人就跟他在垫子上对跳起来,如果单看她那肥胖的臀部和丰满的乳房,谁也不会相信她的脸已经腐烂。这是一种活死人的舞蹈,因为在他们的溃烂的身体里,仍然残留着能够爱和渴望的生命。那个从瞎眼睛里流出热泪的女人,一直唱着情歌,那些跳起爱情的舞蹈的人,也一直在暖洋洋的黑夜里欢舞不停,同时,那些葫芦也一直在他们当中传来传去,直到大家的脑子里都给回忆同欲望的蛆虫爬满了。这时候,还有一个苗条的少女,也在垫子上跟那个女人一块儿跳舞,她的脸长得很美,没有一点儿毛病,可是从她那一起一落的畸形手臂上,可以看出她已经受了麻风的蹂躏。至于那两个叽叽喳喳、发出怪声音的白痴,他们也在一边跳起舞来,用奇形怪状的姿势嘲弄着爱情,就像生命嘲弄他们自己的情形一样。

可是,那个女人的情歌突然中断了,大家都把葫芦放下来了,跳舞也停止了,大家全注视着海上那片深渊,只见一支火箭,像一个苍白的幽灵一样,在月光下的半空里,一闪而过。

“这就是那些军队,”顾劳说,“明天就要打仗了。大家最好先睡一觉,做好准备。”

这些麻风病人听了他的话,就一个个爬到绝壁下的洞里去了,最后,只剩下顾劳独自一个,一动不动地坐在月光里,把来复枪放在膝盖上,注视着远处小船靠岸的情形。

他们选择得很好,把卡拉劳山谷的顶层当作了他们避难的地方。除了认得从后面的小路攀到这些绝壁上的基洛连那以外,谁也走不进这个峡谷,除非他能沿着一条刀锋似的山脊过来。这条刀锋似的小路有一百码长,它最宽的地方也只有一英尺,两边都是深渊。只要脚一滑,无论向左向右,都会送命。可是一走完这条小路,就到了一片人间的天堂。整个峡谷都浸沉在海洋似的草木里,它们好像绿色的浪涛一样从这片绝壁涌向那片绝壁,大片的葛藤从悬崖边上倒垂下来,同时在无数的缝隙里布满了种种的羊齿植物和气根植物。顾劳已经在这里统治了好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向这片海洋似的植物展开了斗争。他们从野生的香蕉、橘子和芒果旁边,铲除了那些拥塞在一起的树丛和茂盛的野花。现在,在那些小小的空地上长着野葛,岩石上,已经由他们堆满泥土,开辟出了种着芋艿和甜瓜的田地;而且在每一块阳光照得到的空地上,都长出了结满黄金果实的番木瓜树。

顾劳是从海滨附近比较低的山谷里给赶到这儿来避难的。他知道,背后的乱山丛里,还有更可靠的峡谷,如果他们不让他待在这儿,他可以带着他手下的人到那儿去住。现在,他躺在他的来复枪旁边,透过乱蓬蓬一丛绿叶,瞧着海滩上的那些兵士。他看出他们还带来了几门大炮,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阳光。那条刀锋似的小路正好面对着他。当他沿着小路向那儿爬过去的时候,他可以看出那上面有几个很小的人影。他知道他们不是兵士,只不过是几个警察。等到他们失败之后,那些兵士就会上来的。

他用一只畸形的手亲切地抚摩着他的枪筒,直到把准星弄得非常干净了才放心。他是在尼好岛上捉野牛的时候学会射击的,那个岛上的人直到现在也没有忘掉他的百发百中的本领。等到那些小黑点走近了,变大了,他就估量着距离,考虑着跟弹道成直角的风可能造成的偏差,盘算着他在向比他的地势低得这么多的地方开枪的时候,可能打不中的机会。可是他并没有开枪。直到他们要走上那条山脊的时候,他才让他们知道他在这儿。不过他并没有露出身子,他只从密林里喝了一声。

“你们要干什么?”他问道。

“我们要捉到生麻风病的顾劳。”领头的警察回答道,他是一个蓝眼睛的美国人,其余的警察都是本地人。

“你们给我滚回去。”顾劳说。

他认得这个人,当初就是这个副警察长逼得他逃出尼好岛,渡过考爱海峡,来到卡拉劳山谷里,然后从山谷里逃到这个峡谷里来的。

“你是谁?”那个警察头目问道。

“我就是有麻风病的顾劳。”顾劳回答道。

“出来,我们就是要找你。不论死活,捉到了你就可以得到一千块奖金。你逃不了。”

顾劳在密林里高声笑了起来。

“出来!”警察长命令了一声,可是对方一声也不响。

他跟其余的警察商量了一会儿,顾劳看出他们正在准备向他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