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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睡过觉了吗?”

露西尔耸耸肩。她的嘴里咬满了发夹。

“我做了一个怪梦。”我说。露西尔拿掉嘴里的发夹。“换衣服,”她说,“我给你弄头发。”她的态度里透出催迫。

我穿上一条格子连衣裙,走到她旁边,让她帮我扣上。“别穿这件。”她说。我找出一件黄上衣和一条咖啡色的裙子,得到露西尔不加置评的认可。接着,她动手把我打结的头发梳理通顺。她既不轻柔巧捷,也缺乏耐心,但意志坚决。“你的头发像稻草一样。”她一边说,一边用梳子再度濡湿一缕头发。又一缕自动解开,发夹掉落。“哎呀!”她用梳子打了一下我的脖颈,“别动!”

“我没有。”

“好吧,从现在开始不许动!我们去杂货店买瓶定型发胶。你有钱吗?”

“有四毛五。”

“我有一些。”她的手指在我的脖子上冷冰冰的。

“你不睡一会儿?”我问。

“我睡过了。我做了一个噩梦。别动。”

“梦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我是个婴儿,仰面躺着,大声哭号,后来有人过来,动手用毛毯裹住我。她把毯子盖在我整张脸上,我无法呼吸。她一边唱歌,一边抱着我,虽然有几分温馨,但我知道,她试图闷死我。”露西尔战栗了一下。

“你认得那是谁吗?”

“谁?”

“梦里的那个女人。”

“她教我想起西尔维,我猜。”

“你不是没看见她的脸吗?”

露西尔调整了一下我头的角度,开始用蘸水的梳子梳理我颈背的头发。

“那只是梦,露西。”

“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我不记得了。”

“你想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吗?”

“不想。”

露西尔用一条尼龙围巾包住我夹起的卷发,用另一条包住她的。我们下楼。露西尔从西尔维放钱的厨房抽屉里拿了点钱。“天啊,你们俩真漂亮!”西尔维在我们经过时说,可是,和惯常一样,每当我的外表引起人们注意时,我便觉得自己很高。待走到甬道尽头,我已抱拢手臂,交叉在空荡的衬衣前。

“你这样只会更招来人们的注意。”露西尔说。

“注意什么?”

“没什么。”

我感觉浑身上下都是人们的目光,像受到一种密度更高的物质的压迫。露西尔对我的苦恼显出不耐烦,使劲掰掉我的鞋跟,让我变矮一点,可我却觉得,没了鞋跟,脚趾好像翘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我益发钦佩露西尔的本领,让自己看上去符合期许的形象。她可以卷拢短袜边,梳出蓬松、效果完美的刘海儿,可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把我也打扮成那样。她甚至养成了一种悠然漫步的姿态,臀部微微扭动。可她力求从容自在的面貌,很大程度上被我的不雅、被我像一样的驼背所中和。我们前去购买定型发胶和指甲油。我讨厌这样的出行,我会开始思考别的事情,以便能忍受下去。那一天,我开始想念母亲。在梦里,我满怀信心地等待她,就像多年前她把我们留在门廊上时一样。这样的信心,犹如感受到一个迫近的人影,一种可触的移位,起风前空气的流动。或说似乎如此。可两次,我的希望都落了空,如果可以用“落空”来形容的话。也许我受了骗。假如现象只是神经的错觉,幻影只是一种较低等的神经错觉,一种不够彻底的假象,那么,这份期盼,这种感受到一个未被察觉的人影的心情,按照世间事物的一般特性来说,并不格外缥缈。这个想法给了我安慰。我的梦,虚假程度比露西尔的小多了。那亦可能会是未受蒙蔽的真相,虽然也许不是。

“我在和你讲话呢。”露西尔说。

“我没听见。”

“嗨,你为什么不和我并排走?那样我们可以说说话。”

“说什么?”

“别人说什么?”

那是我时常想知道的。

“总之,”露西尔说,“你这样跟在我后面让人觉得很奇怪。”

“我想回家了。”

“不许回家。”露西尔转身看着我。她的眼睛,从低垂的眉毛底下向我投来凌厉的乞求目光。“我带了钱买可乐。”她说。

于是我们继续往杂货店走,在喝可乐时,两个比我们年长、露西尔不知怎的设法攀上了一点关系的女孩坐到我们旁边,向我们展示起她们买来缝制校服的裁剪样板和布料。露西尔抚摩那匹布,端详那些样板,专注的程度让两个年长的女孩产生了屈尊俯就的优越感,变得健谈多话,她们给我们看一本买来的杂志,里面全是新潮的发型,附有做法说明。连我都被露西尔端详那些照片和图解时的热切所打动。

“我们应该买本这个,露西。”她说。我朝杂志架走去,像要去浏览的样子。杂志架就立在进门处。露西尔过来,站在我旁边。“你打算走了。”她说。这句话既是陈述又是指控。我想不出该如何回应。

“我只是想回家。”我说完,推开门。露西尔一把抓住我的手肘上方。“不行!”她说,并狠狠地拧我,以示强调。她和我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依旧抓着我手臂不放。“现在那是西尔维的家。”她咬牙切齿地低语,面带怒意。此时,我感觉到她的指甲,她的瞪视里更多是恳求和催逼。“我们必须改善自我!”她说。“从即刻开始!”她说。我再度想不出该如何回应。

“好吧,我回头和你讨论这个。”我嘟囔了一句,转身往家走,令我诧异的是,露西尔跟着我——落后几步,但只走了一两个街区。随后她停住,一语不发,折回了杂货店,留下我一人,在和煦的午后,对衣着满不在乎,舒坦地置身在自己的皮囊里,未经改善,未来亦无改善的可能。那时,在我看来,露西尔似乎将永远忙碌不休,劝诱、逼迫、哄骗,仿佛她可以填补我缺乏的意志,让我主动做出合宜的改头换面,越过宽阔的边界,滑入另一个世界,那时,在我看来,那是我绝不可能想去的地方。我觉得,我失去的或会失去的一切,不可能在那儿寻得到,换言之,我失去的某些东西,似乎也许可以在西尔维的家里寻到。我朝那儿走去,街道变得越来越熟悉,直到睡在门廊上的狗在我经过时仅抬了抬头(因为西尔维没和我在一起),每棵独一无二的树,每棵树的当令期和影子,我都一清二楚,同样的,还有长着为人遗忘的百合和鸾尾的小片荒地,同样的还有阳光下寂静的铁轨。我曾目睹外祖母果园里的两株苹果树立在原地死去。一年春天,树上没有叶子,可树如期立在那儿,枝干快碰到地面,模拟消亡的硕果累累的姿态。每年冬天,果园积雪深厚,每年春天,水往两边分开,死亡解除,每个拉撒路都站了起来,唯有这两个例外。它们失去了树皮,全身惨白,一阵风便会折断它们的骨骸,但若真的冒出一片叶子,那也不足为奇。细小的变化在所难免,好比月亮开始自转。在我看来,消亡的不一定亦是失去的。在西尔维的家里,在我外祖母的家里,有如此多我记得的东西,我可以握在手心——像一个瓷杯,一个给风吹落的苹果,因与土壤深处的密切关系而酸涩冰冷,只有一丝淡淡成熟的芬芳。我明白,西尔维可以感受到消亡之物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