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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走近房子时,重新意识到已然降临的变化。草坪高至膝盖,绿油油,阴冷潮湿,风把涟漪吹送过整片草地。草儿没过较矮的灌木、甬道和前门廊的第一级台阶,升至和底座一样高。那情景,仿佛房子假如不坍塌的话,不久必将会漂浮起来。

露西尔回到家时提着一个袋子,里面有一块连衣裙的裁剪样板和四码米色与棕色相间的方格毛料。她解释,我以为的连衣裙,其实是一条裙子和一件小夹克。这件夹克,她解释,可以敞开着穿,搭配短上衣、搭配棕色或米色的裙子;这条裙子,可以搭配衬衫或毛衣。等完成这套衣服后,她会做一条棕色的裙子,买一件与之匹配的毛衣。“一应可互换组合,”她说,“与我的头发相得益彰。”她甚是认真。“你得协助我。说明上讲解了做法。”我们清走厨房桌上的杂物,满满一堆。近来西尔维开始收集马口铁罐头。她用肥皂和热水洗去标签。如今,料理台和窗台上有许多这样的罐头,若不是露西尔和我时不时把它们挪走,可能早已占满了桌子。虽然累赘,但并不教我们反感,它们亮闪闪的,看起来完好有序,尤其因为西尔维将它们开口朝下排列,除了几个用来储存桃核、储存沙丁鱼罐头盖环和咖啡罐头盖环的例外。坦白说,我们已到了对任何形式的秩序都难有反感的地步,但希望她对瓶瓶罐罐的兴趣只是暂时的脱离常轨。

我们把一大张棕黄色的说明书摊在桌上。露西尔跪在椅子上,身体探过桌面阅读步骤一。“我们需要一本词典。”她说。我去客厅的书架上取了一本,那很旧,是我外祖父的书,以前我们从未用过。

“第一件要做的事,”露西尔说,“把布料摊开,用大头针把每张纸样别上去,依样剪出来。查查‘pinking shears’(齿边布样剪刀)是什么意思。”我翻到“P”。那页上有五朵风干的圆三色堇花(Pansy)——一朵金黄,一朵蓝黑,一朵红褐色,一朵紫罗兰色,一朵像羊皮纸的颜色。它们扁平、紧绷、干枯——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僵硬,但脆薄许多。在Q那一页,我发现一枝野胡萝卜花(Queen Anne’s lace),压扁了,看着很像莳萝。在R那一页,我发现各种玫瑰(Rose)——几朵红玫瑰,使每侧的页边照着它们的形状微微翘曲,还有粉红的野玫瑰。

“你在做什么?”露西尔问。

“这本词典里到处是压花。”我说。

“外公弄的。”

“他把凤仙花放在字母O下。可能是兰花(Orchid)。”

“让我瞧瞧。”露西尔说。她接过书,抓着书脊两端,使劲摇晃。数十种花和花瓣从书页间掉落飘洒下来。露西尔摇个不停,直到再无东西出来为止,然后把词典递还给我。“Pinking shears。”她说。

“这些花怎么办?”

“放到炉子里去。”

“为什么?”

“它们有什么用?”显然,这不是一个真正需要回答的问题。露西尔垂下红棕色的眉毛,面无惧色地盯着我,像是说,我对在黑暗中闷了四十年的圆三色堇花冷酷无情,不是什么罪过。“你为什么不帮我做套裙?你就是不想帮忙。”

“我再去拿本书,把它们夹进去。”

露西尔一把捞起花,把它们搓碎。我奋力想用词典打她,可她用左手肘抵住,并很灵巧地掴了我的左耳一下。词典被我掉在地上。我自然火冒三丈,决心揍她一拳,可不知怎的,每一次她都用瘦削的前臂挡开,甚至还成功击中我的肋骨。“好啊,”我说,“我不来帮忙了。”我走出厨房,上了楼。

她吼道:“你永远别来帮忙!永远别来!”我骇异于她的暴怒。我坐到床上,打开一本书,这样,如果她上来继续朝我发火,我可以假装看书。过了一分钟,她咚咚上楼,站在关着的门外。“你就是在找借口不帮忙,你找到了!很好!非常感谢!”她吼完,下楼。几分钟后,又上来,嚷着:“你知道,我可以自己做!反正你什么忙也帮不上。你会做的只是站在那儿,像个愚蠢的僵尸!”

这番话很大程度上道出了实情。事实上,我把自己的无用视为开脱的理由,但想做出更堂皇的辩护,尤其因为我要还露西尔两拳。可那要等到以后。“露西尔,我听不见你的话,”我心平气和地喊道,“你得大声点。”

“哦,行啊,”她说,“耍我。真聪明。”这是她最后留下的话,之后她好几天没有理我,连西尔维也注意到了。“你们两个小姑娘怎么了?”她会说。露西尔会悄悄离家,从不告诉我她要去哪里,倘若——只为主动开启话匣——我问她去了哪里,她会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我很确定她是和我们在杂货店见过的年长的女生在一起,或是别的可以同样帮上她的人。有一次,我留意到她出了屋子,遂跑到外面的路上,她在两个街区之外,正朝镇上走去。马路浸淫在细如原子的尘埃中,日头炽烈。我拔腿飞奔,拉近和她的距离,可她回头,看见我,也跑了起来。我决定对她说,西尔维要买点东西,反正她要去镇上一趟。那会免去我看似像在追她的尴尬。可露西尔没有停步。我跑啊跑,直到肋部刺痛难忍,转成走路,心想,只要她环顾四下,便可以招手叫她停下等一等,可她没有。

飞扬的尘土在我的皮肤和汗水濡湿的衬衫上结起一层泥,露西尔也一样,我猜。她不会带着满身污垢四处走。她会回家。我回去等她,预先品尝贫瘠微薄的胜利之果,可她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那时的她,只有脸和手是干净的,前臂、头颈、衬衫肮脏不堪。如此看来,她又在等待白昼过去中消磨了一日,在工具棚里看旧杂志,或在岸边扔石子玩打水漂,总之为了避开我。

我感到,露西尔的怒火迟迟不消,与她每天花几个小时制作那套裙子有关。无疑,那不断令她想起我们的争吵;无疑,我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成了她每次受挫时归咎的对象。她把自己关在客房,独立作业,里面放着我外祖母的缝纫机。那是一台小型、简陋的电动缝纫机,散发类似热橡胶和润滑油的味道,运转时有“呣—呣—呣”的声音。呣呣呣呣呣呣。露西尔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用娟秀清晰的字迹写着“请勿打扰”。房里经常阒静无声。有一天,我站在走廊,谛听机器的声响,猜想那套裙子也许进展顺利,可以和她说几句话,但露西尔大喊道:“不许进来,露西。”过了好多天,没有迹象显示那套裙子终会完工,或这种敌对状态会终结。可有一天,我正坐在厨房,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看书,露西尔胡乱抱着她的套裙下楼,塞进炉子里。她团了一张报纸,摁进去,把点燃的火柴丢在上面。厨房里闻起来像头发冒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