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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们和西尔维的对话中,时常出现沉默。西尔维会说:“今年的冬天看似来得比较早。”一人会说:“我会叫我的先生来把那些打破的窗户修好。”另一人会说:“我的儿子米尔顿可以给你们劈点柴。他需要锻炼锻炼。”接着一阵沉默。

西尔维会说:“你们要喝点咖啡吗?”其中一人会说:“不用麻烦了,亲爱的。”另一人:“我们只是经过,放下连指手套、蛋糕和砂锅菜就走。”另一人:“我们不想打扰你,亲爱的。”接着一阵沉默。

一位女士问西尔维她在指骨镇寂不寂寞,有没有找到几个和她同龄的朋友。西尔维回答是,她寂寞,是,找朋友很难,可她习惯了一个人,不介意。

“但你和露西在一起的时间很多。”

“噢,如今形影不离。她好像我的另一个妹妹。她是她母亲的翻版。”

一阵长久的沉默。

那些来和西尔维攀谈的女士,意图清晰,目的坚定,但怯于穿越我们隐私的迷宫。她们对机巧圆滑有一些大体的概念,但缺乏实际运用的经验,所以,为谨慎起见,她们宁可多费工夫,转弯抹角,敌不住窘迫的尴尬。她们遵从《圣经》的训谕,给伤者敷过药膏,护理过病员,安慰过服丧的人,同感他们的悲痛;对于因伤心过度、离群索居而不愿接受她们同情的人,她们提供衣食,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以默默的关心,让人接受她们的施舍。纵然她们的行善是弥补其他消遣活动的不足,但她们终究是好心的妇人,从少女时代起就受命表现出基督教仁慈的举动和态度,直到这些举动和态度成为习惯,这种习惯变得根深蒂固,似成了冲动或本能。若说指骨镇在除了孤寂和凶杀以外还有什么引人瞩目的地方,那就是这种纯净无瑕、绝无仅有的宗教狂热。事实上,有几个教会所勾画的罪孽和救赎的愿景,令人心醉神迷,十分雷同,以致一个教会高出另一个的优越性,只能用行善来证明。执行这些善举的责任明确落在妇女身上,因为放之四海,普遍认为女人比男人远更适合担当救赎者的角色。

她们前来的动机复杂莫测,但总体可概括为一个,迫使她们来这儿的原因是虔诚和良好的教养,一种渴望和决心,想把我,可以说安全地留在屋内。最近几个月她们想必注意到我身上的一个倾向,几乎从不梳头,不停地捻弄和咬啮头发。她们无从得知过去几个月里我有开口说过话,因为我只同西尔维讲话。她们有理由认为我的社交礼仪正在受损退化,不久我会在一座窗上有玻璃的干净屋子里感到不自在——我会脱离正常的社会,变成一个幽灵,她们的食物将不能为我解饿,我的手可以穿透她们的羽绒被和梭织的枕套,丝毫感觉不到其存在,也根本得不到慰藉。我像一个得到释放的灵魂,在这儿找到的只有维生所需的事物的映像和幻影。假如屹立在指骨镇后面的山是维苏威火山,假如某一晚山用岩浆把这个地方淹没,寥寥无几的生还者和好奇的人们前来视察这场洪灾,评估损失,用炸药和挖掘机清理乱糟糟的现场,那么,他们会找到石化的馅饼和砂锅菜的化石,给表象所蒙骗。在很大程度上同理,流浪汉,当他们像在天气恶劣时可能的那样摘掉帽子踏进厨房,窥视客厅,喃喃低语,“你这地方真好。”站在任何一个流浪汉近旁的女士明白,即使她抛夫弃子,把他们所有的一切都贡献给这个孤苦无依、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人,迟早他还是会道声“谢谢”,走入夜幕中,成为最饥饿的人类生灵,在此处找不到赖以为生之物,干脆统统舍弃,像被风吹落在墙角的东西一样。这些无名无姓的灵魂,透过她们亮灯的窗户向里张望,没有一丝妒意,不过是把精美无比的晚餐当做自己微薄的应得之物,她们怎么竟都会觉得这是一种审判?

试想诺亚推倒自己的房子,用那些木板造了一条方舟,他的邻居则满腹狐疑地观望。他想必告诉过他们,房子外面应涂以沥青,如有必要的话,应该把房子建成可以漂浮得和云一样高。生菜地毫无用处,良好的地基不仅无用,而且有害。房子应该有罗盘和龙骨。邻居大概会把手插进口袋,咬着嘴唇,溜达回家,回到他们如今发现具有种种他们无法理解的不足的房子里。也许,纵然虔诚,但这些女士不愿看见我落入那因获得神示而惨遭摈弃的境地,人在那种情况下会萌生自己比邻居高出一等的感觉。

“你收到过她们父亲的来信吗?”

西尔维想必摇摇头。

“那费舍先生呢?”

“谁?”

“你的丈夫,亲爱的。”

西尔维呵呵一笑。

一阵长久的沉默。

最后有人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问这么多问题吗?”

西尔维可能点头,或摇头。她没说话。

那位女士不甘心。“有人——我们中的一部分人——认为露西应该——一个小女孩应该过有规律的生活。”

“她经历了这么多不幸和悲伤。”这么多,没错,是的,千真万确,令人同情。的确。

“说真的,她没事。”西尔维答道。

嘀嘀咕咕。其中一人说:“她看上去好伤心。”

西尔维回道:“嗯,她是伤心。”

沉默。

西尔维说:“她不伤心才怪。”她笑起来,“我不是说她应该伤心,而是,你知道,谁会不伤心呢?”

又是沉默。

“家人就是那样,”西尔维说,“当他们不在时,你最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我曾认识一个女的,有四个小孩,她似乎根本不为他们操心。她会给他们吃刀豆当早餐,从不关心他们穿的鞋子是否成对。这是人们告诉我的。可我认识她时,她老了,家里有九张小床,全铺好床褥。每晚,她依次走到每张床旁,给小孩掖好被子,一遍一遍地重复来回。她只有四个孩子,但等他们全离家后,她有了九个!诚然,她可能疯了。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海伦和爸爸从未离我们那么近。”

沉默。

“如今,我望着露西,等于也看见了海伦。那是家人为何如此重要的原因。别的人走出门,就消失不在了!”

沉默。沙发挪动了一下。

“家人应该待在一起。否则情况会失控。我的父亲,你们认识的,我甚至记不起他的模样,我指的是他活着时的模样。可自那以后,这儿有爸爸,那儿也有爸爸,梦里的……和那有九个小孩的可怜妇人一样。她整夜都在屋里走个不停呢!”

许久无人说话。最后有人说:“家人是悲伤的缘由,这是真的。”另一人说:“十六年前的6月我失去了女儿,如今她的脸就在我眼前。”还有人说:“如果能留住他们,那糟糕透顶,但若失去他们——”世界上充满了不幸。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