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四月(第4/8页)

“先生,黑田先生对我的恩情是说不完的。是啊,您也看见了,我现在甚至就住在他的公寓里呢。我已经这里住了将近两个星期了。以前的房主把我赶了出来,多亏黑田先生向我伸出援助之手。他对我的恩情,先生,真是说也说不完的。”

“你说你被原来的房主赶出来了?”

“我向您保证,先生,”他轻笑了一声说,“我是付了房租的。可是,不管我怎样小心,还是免不了会把颜料洒在榻榻米上,之后房主就把我赶出来了。”

我们俩都笑了起来。然后我说:

“对不起,我不是不同情你的遭遇。只是我想起了我早年间也有过这样的烦恼。不过只要坚持不懈,你很快就能得到理想的条件的,我向你保证。”

我们俩又都笑了。

“先生,谢谢您的鼓励,”年轻人说着,开始倒茶,“我想黑田先生很快就会回来了。请您不要急着离开。黑田先生肯定非常愿意有机会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认为黑田先生想感谢我?”

“请原谅,先生,我以为您是科登协会的。”

“科登协会?对不起,那是什么?”

年轻人看了我一眼,又变得像先前那样尴尬。“对不起,先生,我弄错了。我以为您是科登协会的。”

“很抱歉,我不是。我只是黑田先生的一个老熟人。”

“明白了。是以前的同事吗?”

“是的,我想你可以这么说,”我又抬头看着墙上年轻人的那幅作品,“确实不错,”我说,“很有天分。”我意识到年轻人正在仔细地端详着我。最后,他说道:

“对不起,先生,我可以请问您的名字吗?”

“很抱歉,你肯定认为我很失礼。我叫小野。”

“明白了。”

年轻人站起来,走到窗口。我望着矮几上的两杯茶袅袅地冒着热气。片刻之后:

“黑田先生还要很久才能回来吗?”我问。

起初,我以为年轻人不会回答。但他眼睛望着窗外,头也不回地说:“如果他没有很快回来,您也许不应该再耽误您的其他事情。”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再等一会儿,既然已经大老远地过来了。”

“我会告诉黑田先生您来拜访过。也许他会给您写信。”

外面的走廊上,那些孩子似乎把三轮车撞在了离我们不远的墙上,互相大声嚷嚷。我突然想到,站在窗口的年轻人多么像一个生气的孩子。

“请原谅我这么说,恩池先生,”我说,“可是你年纪很轻。我和黑田先生刚认识的时候,你实际上还只是个小孩子。关于你不知道具体情况的一些事情,我希望你不要草率地得出结论。”

“具体情况?”他说,转过身来看着我。“请原谅,先生,可是您自己知道具体情况吗?您知道他受了多少苦吗?”

“大多数事情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恩池先生。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看问题太简单了。不过,我们俩目前辩论这个问题似乎毫无意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是继续等黑田先生吧。”

“我倒建议,先生,您不要再耽误您别的事情了。黑田先生回来我会告诉他的。”此前年轻人一直保持着礼貌的语气,现在似乎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坦率地说,我很惊讶您有这样的勇气。竟然登门拜访,似乎您只是一位友好的访客。”

“我确实是一位友好的访客。如果让我来说,我觉得应该由黑田先生决定愿不愿意接见我。”

“先生,我对黑田先生非常了解,以我的判断,您最好还是离开吧。他不会愿意见您的。”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年轻人又转眼望着窗外。当我从衣帽架上取下我的帽子时,他又一次转向我。“具体情况,小野先生,”他说,声音有一种异样的镇静,“显然您对具体情况根本一无所知。不然您怎么胆敢上这儿来?举个例子,先生,我敢说您从来不知道黑田先生肩膀上的伤吧?他当时痛得要命,可是那些看守只顾图省事,忘了汇报伤情,他直到战争结束才得到治疗。当然啦,他们倒是没有忘记不时地给他一顿毒打。叛徒。他们是这样叫他的。叛徒。每天,从早到晚。可是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叛徒。”

我系好鞋带,朝门口走去。

“你太年轻了,恩池先生,还不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

“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叛徒。他们许多人仍然逍遥法外。”

“你会告诉黑田先生我来过了,是吗?也许他会好心写信给我。祝你愉快,恩池先生。”

当然,我不会让年轻人的话严重影响我的情绪,可是,考虑到仙子的婚事,如果黑田真的像恩池说的那样对我的过去耿耿于怀,那倒是很令人不安。不管怎么说,我作为一个父亲,有责任把事情向前推进,不管多么令人不快,因此,那天下午回到家里,我给黑田写了封信,表达了跟他再次见面的愿望,并特别指出我有一件棘手而重要的事情要跟他商量。我这封信的语气是友好的、寻求和解的,几天后我收到他的冷淡而简慢的回信时,不免感到很失望。

“我没有理由相信我们的见面会产生什么有价值的结果,”我昔日的学生这样写道,“感谢您那天亲自登门拜访,但我觉得不应该再麻烦您这样受累了。”

必须承认,黑田先生的做法给我的心情笼罩了一丝阴影。它无疑使我对仙子的婚事不再那么乐观了。虽然像我前面说的,我没有告诉女儿我在努力争取跟黑田见面,但她无疑感觉到事情进展不太顺利,这自然使她的心情更加焦虑。

到了相亲的那天,女儿看上去太紧张了,我开始担心她那天晚上会给佐藤一家留下不好的印象——他们肯定会表现得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我觉得应该想办法让仙子的心情轻松起来,因此,在她走过我坐着看报纸的餐厅时,我对她说:

“真令人吃惊啊,仙子,你竟然整天什么也不做,只顾打扮自己。我还以为你是要去参加婚礼呢。”

“爸爸就喜欢嘲笑别人,自己不好好地做准备。”她反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