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四月(第6/8页)

撇开仙子的问题,饭桌上的谈话似乎倒是很轻松流畅。特别是佐藤博士,非常擅长制造轻松的气氛,如果不是时时意识到年轻的光男在凝视我,我可能就会忘记这个场合有多么重要,从而放松警惕了。我记得饭桌上佐藤博士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说道:

“最近市中心的游行好像越来越多了。您知道吗,小野先生,今天下午我乘车,看见一个男人的额头上有一道很大的伤。他坐在我旁边,于是我很自然地问他要不要紧,并建议他去医院看看。结果你知道怎么着,他刚去看过医生,现在决定重新加入游行的队伍。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小野先生?”

佐藤先生的语气很随意,但一时间我产生了一个印象,似乎整个桌上的人——包括仙子——都停下筷子听我的回答。当然啦,很有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目光扫向年轻的光男时,他正以一种不同寻常的专注凝视着我。

“有人受伤,确实令人遗憾,”我说。“大家的情绪无疑都很激动。”

“我相信您是对的,小野先生,”佐藤夫人插言道,“情绪确实很激动,但现在人们似乎做得太过分了。这么多人受伤。但我丈夫说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我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佐藤博士会做出回答,但饭桌上又是一片静默,大家似乎再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

“是啊,正如您所说的,”我说,“这么多人受伤确实太遗憾了。”

“我太太总是歪曲我的意思,这次也不例外,小野先生,”佐藤博士说,“我从没有说过这样的争斗是一件好事。但我一直在使我太太相信,这些事除了有人受伤以外,还有另外的意义。当然啦,我们并不希望看到有人受伤。但是其中蕴含的精神——人们觉得需要公开而强烈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这精神是一种健康的东西,您不这么认为吗,小野先生?”

也许我稍微迟疑了一下,没等我回答,佐藤大郎说话了。

“可是父亲,现在事情毫无疑问已经失控。民主是一件好事,但并不意味着市民一有不同意见就有权出来搞暴动。在这方面,我们日本人表现得还像小孩子。我们还需要学习怎样把握民主的责任。”

“这里的情况倒很特别,”佐藤博士大笑着说,“看来至少在这个问题上,父亲倒比儿子开明得多。大郎也许是对的。目前,我们国家就像一个刚刚学习走路和跑步的小男孩。但是我说,其内在的精神是健康的。就像看着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蹒跚学步,擦伤了膝盖。我们不会希望去阻止他,把他锁在屋里的。您不这么认为吗,小野先生?或者,像我太太和儿子指出的那样,是我过于开明了?”

也许我又产生错觉了——正如我说的,我喝酒喝得太快了一点——我总觉得佐藤所说的意见分歧,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与此同时,我注意到年轻的光男又在注视着我了。

“是啊,”我说,“但愿别再有人受伤了。”

我记得这个时候,佐藤大郎改变了话题,问仙子对城里新开的一家百货商店怎么看,一时间,谈话转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样的场合对任何一个准新娘来说都不容易——让一个年轻姑娘在经受审视的同时,还要做出对她未来幸福如此至关重要的判断,实在是有点不公平——但是必须承认,我没有想到仙子承受压力的能力这么差。随着夜晚一点点过去,她的自信心似乎越来越萎缩了,最后除了“是”和“不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我看得出,佐藤大郎正在努力让仙子放松下来,但是在这种场合,他又不能表现得太迫切,结果,他一次次试图打开一个幽默的话题,餐桌上一次次地陷入尴尬的冷场。我注视着女儿的痛苦,又一次想到前一年的相亲过程是多么截然不同。当时节子正好过来探亲,也去参加了,给妹妹一些精神上的支持,但那天晚上仙子似乎并不需要别人。我还记得,我看到仙子和三宅次郎隔着餐桌调皮地眉来眼去,似乎在嘲笑相亲的繁文缛节,我当时还觉得颇为恼火呢。

“您记得吧,小野先生,”佐藤博士说,“上次我们见面时,发现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熟人,那位黑田先生。”

这时候晚餐已经接近尾声。

“是啊,没错。”我说。

“我的这个儿子”——佐藤博士指着年轻的光男,之前我还没有跟他交谈过一句话——“目前正在上町学院读书,也就是黑田先生任教的那所学校。”

“是吗?”我转向年轻人。“那么你跟黑田先生很熟悉了?”

“不太熟悉,”年轻人说,“非常遗憾,我在艺术方面没有天分,跟艺术教师的接触非常有限。”

“黑田先生的口碑不错,是不是,二男?”佐藤博士插言道。

“是的。”

“小野先生曾经跟黑田先生很熟。你知道吗?”

“知道,我听说过。”二男说。

这时,佐藤大郎又一次改变了话题:

“你知道吗,仙子小姐,对于我没有音乐细胞,我一向有我的一套理论。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总是不把钢琴的音调准。在我人格形成最关键的那些年里,仙子小姐,我每天被迫听妈妈在一架音色不准的钢琴上练琴。我的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你认为呢?”

“是的。”仙子说,又低头看着食物。

“是呀,我一向咬定这都是妈妈的错,可是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因为我没有音乐天分而惩罚我。我一直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仙子小姐,你说是不是?”

仙子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这时,一直默不做声的京先生似乎开始讲述他的一件有趣的轶事。据仙子回忆,他的故事刚讲到一半,我就打断了他,转向年轻的佐藤光男,说道:

“黑田先生肯定跟你谈起过我。”

光男满脸困惑地抬起头。

“谈起过您,先生?”他迟疑地说。“我想他肯定经常谈到您,但我跟黑田先生不是很熟,所以……”他没有把话说完,求助地望着他的父母。

“我相信,”佐藤博士说,从容不迫的语气令我惊异,“黑田先生很清楚地记得小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