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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金纳德·布莱克既无店面也无画廊,他住在私宅里。我本以为会见到条两条腿的“鲨鱼”[79],没想到他却是个文弱之人,秃顶,留着非常整洁的络腮胡子。他递给我一杯加了苏打水的威士忌,然后小心翼翼地提了几个谨慎的问题。接下来又从旁边一间屋子里拿出两幅画放到画架上,是德加[80]的作品。“您更喜欢哪幅?”他问。

我指了指右边那幅。“为什么?”布莱克问。

我犹豫了一下。“喜欢就必须马上说出理由吗?”我反问道。

“我对此感兴趣。您知道这是谁的画吗?”

“两幅都是德加的,这人人都看得出来。”

“并非人人,”布莱克带着一种古怪的腼腆微笑——这笑容令我想起了坦嫩鲍姆-史密斯——说道,“比如我的有些主顾就看不出来。”

“怪事,那这些人买画干什么?”

“为了在自己家挂一幅德加的画呗,”布莱克伤感地说,“画像您一样,也是流亡者,它们经常流落到怪异的地方。至于它们在那里是否感到舒服,这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他把那两幅画从画架上拿下来,又从旁边屋子里拿出两幅水彩画。“您知道这是出自谁的手笔吗?”

“这是塞尚[81]的水彩画。”

布莱克点点头。“您能告诉我,您觉得哪幅更好些?”

“塞尚的每幅画都好,”我回复道,“最值钱的大概要数左边那幅。”

“为什么?因为它大吗?”

“不是因为大小。它是塞尚的晚期作品,已经几乎是立体派风格了。画面上呈现的是普罗旺斯的美丽风光,背景是圣维克多山。布鲁塞尔博物馆藏有一幅类似的。”

布莱克目光犀利地盯着我问:“您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在那儿做过几个月义工。”我认为没有必要告诉他实话。

“以什么身份呢?作为艺术商?”

“不是,是以大学生身份。后来我不得不离开了那儿。”

布莱克看上去不那么紧张了。“艺术商我可不需要,”他说,“人不能自掘坟墓。”

“我根本也不具备这方面的才能。”我赶紧宽慰他。

他递给我一根细细的雪茄烟,这看来是个好兆头,西尔弗雇用我的时候,也给过我一根雪茄,但西尔弗的是巴西货,这支可是地道的哈瓦那雪茄。这种以前我只听说过,还从未抽过。

“画像活物一样,”布莱克说,“好比女人,若想保持魅力和价值,就不能到处抛头露面。您懂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根本不懂,这不过是一种空话,而且不对。

“至少对商人来说是如此,”布莱克进一步解释道,“被过多展示的画,在行话里叫‘烧了’。相反,一直被私人收藏着、很少示人的画被称为‘处子’。行家认为后者的价值更高,倒不是因为它们比别的画更好,而是由于行家自己的发现乐趣在起作用。”

“为此他们也愿意付更多的钱吗?”

布莱克点点头。“这就是所谓的势力迎合。这是一种好的迎合,比这奇特的迎合还有很多。特别是在今天,也是战争使然。财产易主,有些旧的丢失了,有些新的又迅速出现了。老收藏家不得已必须变卖藏品,新收藏家虽然有钱,却不是行家。要想成为行家得有时间、耐心和爱好。”

我边听他讲边捉摸他会不会雇用我。对此我颇感怀疑,因为他不再考问我的相关知识,也不提议付我多少薪金,而是给我讲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实在有些跑题。他又往画架上放了一幅新画。“这幅告诉您些什么?”

“一幅莫奈的画。一个置身于罂粟田的女人。”

“您喜欢吗?”

“太奇妙了,多宁静啊!法国的阳光!”我边说边想到拘留营。

布莱克叹了口气说:“卖掉了!卖给一个军火商了,他喜欢宁静的画。”

“可惜!他为什么不反过来,喜欢战争题材的画,却生产美容化妆品呢?”

布莱克被我逗乐了,他匆匆瞥了我一眼,然后指了指这间屋子,它整个用灰色天鹅绒装饰着。除了画架,屋里只有一张沙发、一张矮桌和几把椅子。“早晨我常常一个人和几张画待在这里,”他说,“有时只有一幅画,有画就不孤独,人可以和画对话;或者更好的是,聆听它的倾诉。”

我点点头。我对能在他这儿得到一份工作越来越不抱希望了。布莱克跟我谈话的方式就像是在与一位顾客谈话,而且是在拐弯抹角地引诱他买画。可他何必如此呢?他明知我不是顾客。也许他把我当成坦嫩鲍姆-史密斯的掮客了;要不就是他说的是实话,他是个不太得意的有钱人,干这一行的感觉并不太好。可苍天在上,他实在没有必要跟我耍心眼儿。

“莫奈的一幅杰作!”我说。“几乎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东西可以同时并存,画、战争和集中营!”

“这是一个法国人的画,”布莱克反驳道,“不是德国人的。这也许能说明一定问题。”

我摇了摇头。“德国绘画中也有这类作品。很多,正是这一点让人不可思议。”

雷金纳德·布莱克拿出一个琥珀烟嘴,把他那支雪茄放了进去。“我们可以先试一试,”他温和地说,“您在这儿干不需要太大学问,更重要的是可靠和嘴严。八美元一天怎么样?”

他那非同一般的雪茄、寂静的房间、画作和轻声细语先前如同在对我进行催眠,现在我一下子惊醒过来。“一天是多长时间?”我问。“上午还是下午?”

“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六点,中午休息一小时。咱们这种活也没法把时间定得太精确。”

“布莱克先生,”我清醒地说,“这跟一个好点儿的听差赚的差不多一样了。”

我等待着布莱克先生明确告诉我,我的差事与一个听差的也并无区别。但他更机敏,他给我算了一笔账,精确地告诉我好点儿的听差挣多少钱。一句话,比他开的价更少。

“低于十二美元我不能干,”我回复道,“我还得还债呢。”

“已经欠债了?”

“是的,欠的是律师的,替我办居留许可的。”

布莱克不满地摇了摇他那秃脑袋,同时又捋了捋自己那发亮的黑络腮胡子;能把这两个不同的动作协调好,那也是一项很好的体操成绩了,他做到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鉴于我举了债,他要重新考虑到底能否雇用我。猛兽终于要露出狰狞本色了。

但我没有白白在路德维希·佐默那里学过徒,他在措辞方面比布莱克几乎还要技高一筹。而且我的新蓝西服也没有白买。布莱克腼腆地笑着向我指出,因为我是打黑工,所以不用纳税,此外我的英语也不够流利。我马上抓住他的后一个论据反驳道:可我会法语,我解释说这对做法国印象派绘画生意来说是个优势。布莱克用手势阻止我再说下去,可他到底同意每天给我十美元,而且答应如果干得好,报酬还可以再商量。“此外您还有许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他说,“我经常不在,也就没有什么生意可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