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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没有睡多少时候,”施瓦茨说,“我累极了,可是我不时地醒过来。黑夜挤进我们睡的那个小小的房间。我以为我听到了响声。我本来睡着了一半,梦见自己在奔跑,有人在追我。我惊慌地跳起来了。

“海伦只醒来过一次。‘你睡不着吗?’她在黑暗里问。

“‘不。我也没有指望会睡着。’

“她开亮了灯。黑影在窗子上跳动。‘指望太多也没有用,’我说,‘我没法控制我的睡梦。家里还存着酒吗?’

“‘多的是。那也是靠我的家庭关系能够搞到手的东西。你打什么时候开始喝起酒来了?’

“‘从我住在法国的那时起。’

“‘挺好的,’她说,‘你懂酒吗?’

“‘懂得不多。我最熟悉的是那种价钱便宜、颜色红红的东西。’

“‘海伦走到厨房里,拿回来两个酒瓶和一个开瓶器。‘咱们光荣的元首把酿酒的条例给改了,’她说,‘本来一直有条法规,禁止在天然的酒里加糖。可眼下啊,甚至允许酿酒工人中断发酵。’

“她从我的脸色神态里,看出我对这些事并不在行。‘在歉收的年份里他们这样干,让酸酒变得甜些,’她笑着解释道,‘这是优秀人种策划出来的一个骗局,为了想帮助出口贸易,捞进硬通货。’

“她把两个酒瓶和那个开瓶器递给了我。我打开了那瓶摩泽尔葡萄酒。海伦拿来两个瘦细的酒杯。‘你皮肤怎么会弄得这样黑?’我问。

“‘三月份我在山里。滑雪。’

“‘你滑雪时是光着身子的吗?’

“‘不,可是日光浴你总不需要穿衣服。’

“‘你打什么时候起学会滑雪了?’

“‘有人教给我的。’她说,露出一种不服气的神色。

“‘那很好,’我说,‘那对你大概会有很大的好处吧。’

“我斟了一杯酒,递给她。这酒味道偏酸,比勃艮第的酒香味更浓。从我离开德国以来,还没喝到过跟这个差不多的酒。

“‘你不要知道是谁教我的吗?’海伦问。

“‘不。’

“她惊异地瞅着我。要是在从前,我大概会盘问她一个通宵。可现在,我却一点儿也不在乎。薄暮时分那种轻盈缥缈的虚幻感觉重新回来了。‘你已经变了。’她说。

“‘这句和与这句相反的话你至少已经说了两遍了,’我反驳道,‘反正怎么说都没有关系。’

“她举起酒杯,可是没有喝。‘也许,我宁肯你没有改变。’

“我喝了口酒。‘是不是因为那样一来,可以更容易让我屈服?’

“‘难道我以前使你屈服过吗?’

“‘我不知道。我想没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我回想起当年我是怎么个情况的时候,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人总是会试试的。这一点难道你就不知道吗?’

“‘不,’我说,‘可你至少是警告过我的。这个酒很不错。我估摸,发酵没有半途中断。’

“‘那你呢?’

“‘海伦,’我说,‘你很动人——另外又很风趣。那是一种最少有、最可喜的结合。’

“‘不要那么肯定。’她激动地说,一面坐到了床上,手里仍然握着她的酒杯。

“‘什么事情我都不敢肯定,’我说着,微微一笑,‘可是,不确定性有它的意义。如果它没有把你弄死,它倒会引你走向一种不可动摇的稳定。那是一堆大话,只是反映了一块滚动的石头的经验。’

“‘滚动的石头?’

“‘就像我这样。一个什么地方都不能停留、永远不能定居下来的人。一个流亡者的生活。或者是一个佛教托钵僧。或者是一个现代人。世界上的流亡者,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他们中间有许多人是从来不曾离开过家的。’

“‘那听上去倒不坏,’海伦说,‘比资产阶级的停滞状态要好一些。’

“我点点头。‘可是,那也可以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描述,但就不会那么吸引人了。幸亏咱们都缺乏想象力。要不,那么多的人就不会自愿上前线去打仗啦。’

“‘什么事情都比停滞状态好。’海伦说着,把她的一杯酒喝干了。

“我望着她喝酒。她是多么年轻啊,我想,多么年轻又是多么缺乏经验,多么目中无人又是多么可爱,多么危险又是多么愚蠢。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还不知道资产阶级的停滞状态是一种道德状态,与身在何地无关。

“‘你想回到从前那种停滞状态里去吗?’她问。

“‘我想我也回不去了。我的祖国使我违背自己的意志,成了个世界主义者。我现在是没法改变的了。再也不可能回去啦。’

“‘即使只对一个人改变也不可能吗?’

“‘即使只对一个人改变也不可能,’我说,‘连地球都在转动咧。它是来自太阳上的一个流亡者。你是怎么也不可能回去的了。试也没有用,你总是要失败的。’

“‘为了这个,感谢上帝。’海伦向我举起酒杯。‘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要回来过吗?’

“‘常常想,’我说,‘我从来不照我的那些理论去做。这才使它们那么招人喜爱。’

“海伦笑了。‘你又说了这么一大堆胡话。’

“‘当然。这纯粹是一派胡言乱语,用来掩盖另外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那些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的东西。’

“‘是那些只会在夜里出现的东西吗?’

“我没有回答。我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时间的风一直在我耳朵里呼啸。这会儿,它却停止吹拂了。我仿佛觉得自己从一架飞机转到了一个气球上。我仍然在天空中飘浮,可是再也听不到一点引擎的响声了。

“‘现在你用的是什么名字?’海伦问道。

“‘约瑟夫·施瓦茨。’她沉思了一会儿。

“‘这样说,我是施瓦茨太太了?’

“我不笑都不行了。‘不是,海伦。那不过是一个名字。把这个名字传给我的那个人,他自己也是从别人那里承袭这个名字的。我是第三代。这个久已死去的约瑟夫·施瓦茨,跟那个流浪的犹太人[34]一样,在我身上继续活下去。完全是个陌路人,可又是我精神上的祖先。’

“‘你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

“‘用了另外一个名字,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的,’我说,‘因为跟它配在一起的还有一张纸,一张护照。’

“‘哪怕是假的也行吗?’

“我笑了起来。这简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题。一张护照的真假,是由检查它的警察来决定的。‘关于这一点,你可以写一篇富于哲理性的寓言,’我说,‘它不妨用这样一个问题来开头:名字是什么?是偶然的事件,还是身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