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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死了,’海伦悄悄地说着,‘我们两个人。对死人是没有什么法律的。你死了,因为你带着一张死人的护照,而我是死在医院里。你看一看我们穿的衣服。我们好像两只华丽而俗气的蝙蝠,在一个死了的世纪里蹁跹飞舞。那是一个美丽的世纪,有着它的小步舞曲,有着它的优美仪态,有着它洛可可式[68]的天堂——可是种种的庆祝活动总是以断头台来结束,在寒冷的早晨那既晃亮而又无情的断头台。我倒想知道我们的断头台将会在哪里。’

“‘海伦,’我说,‘你不要那样说话。’

“‘哪里都没有,’她轻轻地说着,‘没有什么处决死人的断头台。他们不能杀我们的头,你总不能杀亮光和黑影的头吧?抓住我吧,在这儿,这种被施了魔法的金色的昏暗里,说不定其中有些东西会跟我们一起存在下去,来照亮我们那最后一息的可怜时刻。’

“一阵轻微的哆嗦通过我的全身。‘海伦,’我恳求着,‘不要那样说话。’

“‘一直记着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她低声说着,‘谁知道我们往后会怎么样呢……’

“‘我们到美国去,’我说,‘总有一天,战争会结束的。’

“‘我并不是在抱怨,’她说,脸贴在我的脸上,‘我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要不像现在这样,我们又将怎么样呢?还不是一对单调而平庸的夫妇,在奥斯纳布吕克过着单调而平庸的生活,怀着单调而平庸的感情,逢到夏天,有几个星期的假日……’

“我禁不住笑了起来。‘那是对生活的一种看法。’

“那天夜里,她十分快乐和欢畅。手里擎着一支蜡烛,她穿着那双购买于巴黎、历经了艰难险阻总算被保存下来的金色小拖鞋,奔下楼梯,从地窖里又拿来了一瓶酒。我守候在楼梯平台上,看她从昏暗中走上来,背后跟着重重叠叠的影子,她的脸在烛光中向我昂起。我很高兴,如果这个词也适用于一面镜子的话,这面镜子照出了一张心爱的脸,在无数影子的衬托下显得既纯洁又完美。

“炉火熄灭了。她在一堆服装下面沉沉睡着了。这是一个奇异的夜。后来,我听到飞机的呼吼声,那些洛可可式的镜子开始轻轻地咯咯作响了。

“我们单独在那儿住了四天。随后,我到最近的一个村子里去买了些吃的东西,听说有两条船就要离开波尔多。‘德国人还没有占领那个地方吗?’我问。

“‘占领了,也没占领。这要看你是什么人。’

“我跟海伦讨论了这件事。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并不没有太大的兴趣。‘船哪,海伦!’我说,兴奋得忘乎所以。‘也许我们可以离开这儿。到非洲。到里斯本。到随便哪一个地方去。’

“‘为什么不在这儿住下去呢?’她说。‘花园里有水果有蔬菜。只要木柴不缺,我是一直可以煮东西吃的。面包嘛,我们可以到村子里去买。我们还剩着点儿钱吗?’

“‘有一点。再说,我还有一幅画。我可以在波尔多卖掉,作为买船票的费用。’

“‘眼下还有谁会买这些画啊?’

“‘那些有钱投资的人。’

“她笑了。‘那么就把这幅画卖掉,让我们在这儿住下去。’

“‘我但愿我们能够这样做!’

“她已经爱上了这座房子。在它的一边,有一个小公园。公园后面有一个果园和一片蔬菜地。那里甚至还有一个池塘和一架日晷仪。海伦喜爱这座房子,这座房子似乎也喜爱她。她很中意这个环境,以前住的是旅馆和营房,现在来了一个改变。在这座属于宁静过去的住宅里,我们化装了的生活给了我一种陶醉的希望,有时甚至还给我一种对死后生活的信心——好像这是我们的一次彩排演出。像这样的生活,我也巴不得过他个一百年。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想着波尔多。我觉得未必有这样的可能,如果城市已经被部分占领了,而轮船居然还可以开出去——不过,那时候战争到底还是没有全面打响。法国已经停战了,可是和约毕竟还不曾签订。想必是有一个占领区和一个自由区,但是法国执行任何协定都软弱无力,再说,德国人是由军队和盖世太保两方来代表的,而他们之间也并不一直都是联合行动的。

“‘我非得去打听个明白,’我说,‘你等在这儿,我设法溜到波尔多去。’

“海伦摇了摇头。‘我不愿意一个人等在这儿。我要跟你一起去。’

“这倒不是毫无道理的。安全地区和危险地区,再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分界了。你可以从一个敌军司令部里逃生,却又在一个遥远的岛上被盖世太保的特务逮住。没有什么你可以信赖的规律。

“我们以一种非常随意的方式前行,”施瓦茨说,“我猜想,那样的旅行方式你一定很熟悉。事后回想起来,你简直不明白当时怎么会是可能的。步行,乘车——有段路程我们甚至骑了两匹背脊宽阔、脾气很好的农家牲口,有个雇工正要把它们牵出去卖掉。

“波尔多已经驻扎了军队。城市没有被占领,可是已经驻扎了军队。这情况让我们很吃惊,我们估计随时会被捕。海伦穿着一身并不显眼的衣裳,除了那套晚礼服,还有一条宽松的裤子和两件毛线衫,她的全部行装就是这些。我在背包里也还放着另一身衣服。

“我们把提包寄存在一家酒馆里。带着行李的人会引起人家的注意,尽管有不少法国人还拎着手提箱在走路。‘我们到旅行社去打听轮船的事。’我说。在这个城市里,我们一个人也不认识。

“我们果真找到了一家旅行社还开着门。窗子上贴着许多陈旧的广告海报:‘到里斯本过秋天’——‘阿尔及尔,非洲的明珠’——‘到佛罗里达度假’——‘阳光明媚的格拉纳达’。它们大多数已经完全褪色了,只有里斯本和格拉纳达的色彩却仍然璀璨辉煌。

“我们在窗子前面没有等候很久。有个十四岁的专家把情况告诉了我们。轮船吗?根本没有。这一类的谣言,沸沸扬扬已经传了几个星期了。在德国人来这里很久以前,一艘英国船开到这儿,为正在英国组织的波兰军团装走了波兰人和其他志愿参加那个军团的人。眼下,开航的轮船一艘也没有。

“我问他所有其他那些等在这个地方的人都是来干什么的。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跟你们一样的。’那个专家说。

“‘那么你呢?’

“‘我已经把离开的念头放弃了,’他说,‘对我来说,这里也有一条谋生的道路。我是一个译员、顾问、签证和住房的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