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第4/5页)

海蕊紧紧瞪着班,希望他不知道她其实心里想着:她永远不会将他送回去,永远不会。

班坐着发抖,好像一只湿透的狗正冷得发颤,而且无意识地重复他在疗养院时的动作。他用一只手遮住脸,透过指缝朝外望,好像那只手掌可以保护他免受伤害;然后他放下手,急速地转过头,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压住嘴,恐惧地四望;有一会儿,他龇牙咆哮,但随即收敛;他抬起下巴、张大嘴,好似发出一声动物般的长嚎。海蕊认为她真的听到了那声嚎叫,那种寂寞的恐惧……

海蕊温柔地说:“你听见我说的话没,班?”

他滑下桌,咚咚地上楼,沿路滴下细丝般的尿渍。海蕊听到他砰地关上房门,然后释放出忍耐许久的怒吼与恐惧。

海蕊打电话到“贝蒂咖啡屋”找约翰,要他独自前来,他立刻便来了。

海蕊告诉他发生什么事,约翰上楼到班的房间,海蕊站在门外听。

“你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小鬼,这就是你的问题。伤害别人是不对的。”

“你很气班吗?你会伤害班吗?”

“谁生气了?”约翰说,“但是如果你伤害别人,别人也会伤害你。”

“玛丽·琼斯会伤害我吗?”

一阵沉默。约翰进退维谷。

“带我去咖啡馆?现在就带我去,带我离开这里。”

海蕊听到约翰翻箱寻找粗棉裤,说服班换上裤子。她下楼到厨房。约翰带着班下楼,班整个人挂在约翰的手臂上。约翰对她眨眨眼,竖直拇指。班坐上约翰的摩托车离去。海蕊到学校接保罗。

她要求布莱特医师帮她安排一个专家,她说:“拜托,别把我当歇斯底里的白痴。”

海蕊带班前往伦敦。她把班交给护士,因为季莉医师要先和小孩单独谈谈。听起来颇合理,海蕊心想或许这次“这个”医师会是个脑筋清楚的人。她坐在小咖啡馆里啜饮咖啡,然后质疑自己所谓“脑筋清楚”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期望这次会有什么结果?最后,她确定她要的是终于有人肯说“实话”,分担她的重担。她不期望获救甚至任何转变。她要的是大家承认班有问题,她的困斗获得应有的评价。

可能吗?她心里充满冲突,既渴望获得支持,又自我奚落——噢,你期望什么?——回到诊所后,她发现班已经和护士回到等候室旁的小房间。班抵墙而站,盯着护士的一举一动,好像警觉的罪犯。他看到海蕊便冲向她,躲到她背后。

“噢,”护士尖酸地说,“班,没这个必要嘛。”

海蕊叫班乖乖坐着,她马上就回来。他躲到椅子后面,小心戒备地站着,瞪着护士。

现在海蕊与这个锐利精明的专业人士面对面而坐,海蕊深信季莉医师已被告知——她这个忧心忡忡、失去理智的母亲管不住自己的第五个孩子。

季莉医师开口:“我直话直说,骆维特太太。问题不出在班,而是你。你不怎么喜欢班。”

“噢,我的天,”海蕊大大发作,“又来了!”她的声音几近愤怒抽泣。她看到季莉医师在注意她的反应。“一定是布莱特医师这么告诉你的,”海蕊说,“所以,你也这么说。”

“那么,骆维特太太,你能说这讲法不对吗?首先,我必须说这不是你的错;第二,这也不是罕见现象。你无法选择摸彩的结果——生小孩就像乐透游戏。幸或不幸,由不得我们选择。首要之务是不去自责。”

“我不怪自己,”海蕊说,“你可能不相信。但说我自责是个烂笑话。打从班出生后,我便觉得大家都怪我,我像个罪犯。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罪犯。”海蕊的声音尖锐刺耳,但她无法控制,这番抱怨控诉终于让她多年的苦楚倾泻而出。同时间,季莉医师在桌后看着她。海蕊继续说:“这真是奇怪!从来没有人——一个也没有,从来没有——对我说:‘你真聪明啊!生了四个又棒又漂亮、聪明正常的小孩!这都是你的功劳。干得好!海蕊。’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从来没人这样对我说过?但是生了班,我就成了罪犯!”

季莉医师稍事分析海蕊的话后,问道:“你怨恨班不够聪明,是吗?”

“噢,老天!”海蕊激烈地说,“讲这些有什么用!”

这两个女人对看。海蕊叹了口气,以平息自己的狂暴怒火;季莉医师也生气了,但是没表现出来。

“告诉我,”海蕊说,“你认为班在各方面都是个完全正常的孩子?没有一点奇怪之处?”

“他在正常的范围。我听说他在学校表现不算好,许多发展迟缓的小孩都是后来才跟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海蕊说,“这样吧,就算是迁就我好了!你叫护士把班带进来。”

季莉医师想了一下,然后按对讲机指示护士。

她们听到班大叫“不要,不要!”,护士在努力说服他。

门打开。班露面了,应该说是被护士推进房间。门在班身后关上,他退后抵住门,怒视季莉医师。

他的肩膀朝前耸、膝盖弯曲,好像要扑身向前。他是个魁梧结实的小东西,头很大,粗短的黄发从头上的双螺旋一路遮盖至阴郁狭窄的额头,鼻子扁平,外张朝天,嘴唇闪亮翻翘,眼睛像两颗死气沉沉的石头。海蕊第一次认为他的外表完全不像六岁小孩,老多了。你几乎会认为他是个小男人,根本不是小男孩。

季莉医师看着班,海蕊看着他们两人。然后季莉医师说:“好了,班,你可以出去了。你妈妈马上就会去找你。”

班呆站着。季莉医师又按对讲机说话,门打开,护士把班拖出她们的视线,班一路咆哮。

“告诉我,季莉医师,你看到什么?”

季莉医师摆出提防的姿态,觉得受辱;她正在计算此次诊疗还剩几分钟。她没回答。

海蕊明知无用,还是开口了。因为她要说,也要季莉医师听,她说:“班不是人类,对不对?”

出乎意料,季莉医师居然放纵自己泄露内心的想法。她坐直身体,沉重地叹口气,用手遮住脸,然后放下手,双眼紧闭,手指放在嘴上。她是个体面的中年女子,完全掌控生命,有这么一刹那,她让不被允许、不合理的沮丧情绪表露在外,几乎是忘形、晕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