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3/16页)

这个想法并不是她的——是她儿子詹姆斯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提到什么地方的穷人——始作俑者通常是艾琳或蒂姆,因为他俩在福利机构帮忙做事——詹姆斯的火气就腾地冒了出来。他认为解决这种问题的办法很简单:就是革命。除此之外,其他手段都是让苦难中的人民自取其辱,都是浪费时间。只有阶级革命——像卡斯特罗发动的革命——才管用。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四个孩子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对旅游这一行业,对这些年里到国外旅行这件事,他们同样看法各异。

长子史蒂芬的观点比三个弟妹都超前——是看待这种问题的一种态度——他认为,世上所有政府,做法都大同小异,所以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像个全然自私冷漠的家伙,虽然他花了不少时间抨击这类人。艾琳对政治不感兴趣,像史蒂芬一样,到哪儿旅游,良心都不会感到丝毫不安。詹姆斯比他的兄弟姊妹更难对付:比如去年夏天,他放弃希腊去西班牙,因为他说他想多了解一点政治知识;他觉得以色列太过法西斯,不肯涉足这个国家,却把近东和中东的军事独裁国家一视同仁地走了一遍。小儿子蒂姆呢,笃信文明的末日就要来临,不久整个世界都将置于野蛮的世界官僚之手,相较于那个即将出现的可恶世界,今日的世界仿佛是一段即将消逝的黄金岁月,因此他对待旅行的态度,如同他人品尝最后一瓶酒中的琼浆玉露。

至于他们的母亲,此刻正和年轻的情人(她想她找不到别的更合适的字眼)坐在一起,在西班牙的露台上喝着开胃酒。他俩打算明天去看斗牛表演,因为那是他的最爱,他非常喜欢斗牛表演带给他的审美享受。

他俩进房之前沿着散发着夹竹桃、防晒霜和尿骚味的小径,走到下面的海滩上,与那一群年轻人站在同一水平线上,沙子在脚下翻滚着。天色已晚,半轮明月高挂在大海的上空,露台上的人影渐渐稀少,一些年轻人已经睡下,安枕于彼此的臂弯——石头背后,睡袋里和展平的浴巾下面,举目皆是。沙滩上铺着芦苇席子,有些人仍在上面跳舞,甩着头发,目光迷离,昏昏欲睡。海的边缘,有一群青年和着吉他唱着歌,弹吉他的女孩坐在一块礁石上,像条美人鱼。

凯特刻意不去看身边的同伴,她知道此时的他心潮起伏,肯定不喜欢别人窥视:她已经开始拿自己孩子的反应和他相比了。不过,此刻她想的是——不是她的青春,不是,那段时光已经太遥远了,差距太大了,与此情此景毫无可比之处。她想的是十年前和那个男孩相爱的日子。那份痛苦,渴望超越时间障碍的痛苦,可以和他此刻的心情相提并论。最终她挺过来了——是呀,她别无选择。他肯定也能挺过来。但是,不管那种恋情别人认为多么惊心动魄,不管她自己作何评价,她都不愿再回首往事。那段记忆同样是假的,被她在脑中装扮一新,使其楚楚动人,符合“姐弟恋”的传统模式。然而,实际上,她觉得不值一提。她看着这些美丽的年轻生命,行走的、滚动的、熟睡的,每个姿势都那么曼妙优雅,暗暗对自己说,那种事儿窝囊死了。理由很简单,用老歌德(或托马斯·曼)的话说,心里“想那事儿了”。因为对她而言,结婚时间长了,愉悦的性生活过久了,性爱和身体渐渐变成一种普通而简单的情感表达方式,成为一种情感语言——可是那男孩却几乎没有任何性经验,全凭想象,以为都很浪漫。向他提出性要求,肯定令他大惊失色——或者他本会有此反应。当然她浇灭了情欲之火,因为她清楚,肉体的谈话专属成人领地,知道自己离不开这种历时已久的婚姻谈话时,她心里第一次闪过些许不安。和他在一起,她老是觉得好像有个秘密或伤口需要掩饰。她得像白裙女孩一样年轻(又是一个习惯表达,像幅老式肖像画《手捧百合的白裙女孩》),在他眼里,亲吻仿佛就是通往性爱世界的大门,其实她想要的一切全被那个世界拒之门外——她看待性的眼光得像公立学校或英国大学中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样,如果是女子,还必须是处女,否则难以理解他的世界。

她知道同伴的痛苦非同小可,不该加重。他痛苦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懂廉耻,跟动物似的——就像她本人和那男孩在一起时的感受——她该让他知道她能轻松体会他的心情。

他俩站在海边,离那些年轻人不到二十步远,但显然并非同类,一个女孩从他们身边走过,自顾自地笑着,拖着光脚丫慢腾腾地走在沙滩上,感受着脚踩沙子的快乐。她瞥了一眼杰弗里,倏地收起笑容,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然后又笑盈盈地朝前走去。凯特对这样的脸孔并不陌生:当一个人遇见非本群体、本团伙或本团队的外人时,就会摆出这样的脸孔。她尽量把自己当成那女孩——十七岁左右,棕色手脚瘦长纤细,长发乌黑,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这样才好把杰弗里看成一个成熟男子,一个能够令那女孩改变表情的男子。她费了不少劲儿换好了角色。她像那女孩这个年龄时,看见二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也是这副表情。她只记得,成人世界里的那些男子,个个完美如神,有担当,有力量。然后,她重新回到现实中自己所处的时期或阶段,映入眼帘的只是一个青年男子,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缺点与不足,挣扎着不被它们压垮。他转头对她说:“你能陪我来,真是太好了,不然,我又得硬着头皮混在他们中间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毫无隐瞒地说出了邀她同游的理由。听了他的话,她在心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或者说苦笑了一下——不过仅此而已,因为她脑中装了许许多多细小的痛苦回忆:真实记忆正越变越淡,几近透明。以前要是问她,比如在五月末的那个下午,丈夫邂逅的那个熟人到她家花园的时候——致使她身在此地的一系列偶然事件究竟始于何时?——那时要是问她,什么情景或哪些事件最能描绘生活中不管多么痛苦她都必须正视的处境或阶段,那么她可能会选择这一幕:月色苍茫之下,沙滩连绵,掺杂泥土和砾石的沙子闪闪发光,站在海边沙滩上,看着一大群年轻人,有的比她自己的孩子还小,陪伴身边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没必要另作隐瞒——让她母爱四溢。她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好了,好了,马上就会好起来的,然后把他搂在怀里。而其实她心里在想,像个母亲那样:那么走开吧,这一关你得经历,我不在身边会更好——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有时我必须躲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边看边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