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刹车(第4/6页)

原口大献殷勤,陪同夫人进入会客室,杉雄也跟着进去了。夫人也不坐椅子,她巡视室内,哪个是的?她问。杉雄制作的台灯就在眼前的桌子上。

原口指给她看,拉塞尔夫人在椅子上坐下来,从远处伸长脖子,仔细瞅着这盏台灯。

伞罩是四角形的,灰色的生丝上下镶着金边儿,圆柱形的瓷壶安装在用金丝围绕的灰色的方形基座上。

夫人伸出手,拉了拉开关上纤细的链子。灯亮了。她的指甲蓦然闪射着光亮。

“开关很灵光哩!”

夫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杉雄听到这话,觉察到台灯制作得不合格。

“怎么样啊?”

“嗯,感觉不错。不过,总觉得和我的志趣不太投合。伞罩怎么样呢,制成个圆形的不好吗?……这种布,对啦,用有光纸也许和房间更协调。”

原口间不容发地说道:

“好吧,我们尽快返工,本店一定重新制作,直到您满意为止。”

“好的,就请这么办吧,让你们费神了。下周的今天,星期五这个时候我再来。这是初次定做,我也要耐心等待啊。”

拉塞尔夫人旋即回去了。她同杉雄默默握了手,脸上浮现着慈爱的微笑。然而这微笑看不出些许的“歉意”。

杉雄说明天到店里来取台灯,说罢空着两手回去了。四时光景,附近的咖啡馆里有女子等他。

银座后面的道路尚未精心地改建,积水满地,泥泞难走。出租车溅着泥水猛地行驶过去,杉雄倾斜着雨伞,从店铺前小心翼翼穿过。一家餐馆里走出一位青年,“哗啦”一声张开雨伞,簇拥着身边的女人,杉雄差一点儿被伞骨戳到了眼睛。

身子躲闪时,一只脚插进泥水里,他毫不顾忌地走着,一条腿仿佛拖着一只湿漉漉的小动物的尸体。

女子坐在咖啡馆里最不容易看到的席位上等他,尽管没有刻意要躲避的熟人,但也没有在众目环视之下等待一个男人的自信。杉雄来了。女人望着男人的脸,半是欢喜,半是忧伤,浮动的眸子一直盯着他,但脸孔却一动不动。她一只手贴着腿边紧紧握着一把伞,因为面色一直不佳,神经质地胡乱搽了过多的胭脂,显得有些斑斑点点。

“怎么样?”女子问。

“雨天很讨厌啊,”男人故意岔开,“……不合格,今天没有拿到钱。”

“你真够老实的啊。”

女子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用母亲般疼爱的眼神望着杉雄。杉雄低下眉,双目两侧的睫毛有些僵直,这才明白眼睛实在太疲倦了。突然,女子笑着说:

“我们结婚的日子看来得延期啦。”

“为什么?”

“斯大林死后形势变了呗,看样子战争不会发生啦。”

女人的嗓音清澄而优美,反而更加衬托出她是个老姑娘。女人的意思是说,她以前曾经要跟杉雄结婚,杉雄答应她等战争开始后就结婚。

从今年冬天到早春时节的形势来看,他们打算七月左右就结婚。停战以后,多次发生战火重燃的所谓“战争危机论”。消息灵通人士又倡导“七月危机说”。美国有一群狂热的迷信者,他们相信七月开战和投掷原子弹的预言,搬到建筑在山腰的地下街去居住。日本有一位著名的占星师,在工业俱乐部演讲,预言七月开战。这个人曾预言过罗斯福的死,现在又准确地预测了斯大林的死。

“没有战争,就无法浪漫,实在太不方便啦。”

女人用杉雄的口头禅调侃地说。

“不过,事情确实是这样,没法子。”

杉雄在嘴里嘟哝着。这时,他发现下面有个东西也在嘟哝,他向桌子底下一瞅,动了动脚。原来是脚跟一踩浸水的鞋底,皮革内就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

“该走啦。”

女子拿起结账单站起来。

男人做了个姿势叫她等一下。他屈下身子,脱掉浸水的鞋子,倒过来控出里边的水。可是水不容易流出来,一条水线从桌子后头流向漆木拼花地板。老姑娘用怪讶的表情俯视着。

翌日起,杉雄着手改制拉塞尔夫人的台灯。白色的伞罩虽然容易脏,但还是选了白色。他去购买了三百斤规格的硬纸板,又到工匠那里委托他喷上白色的清漆。

这期间,杉雄也继续制作订单中更容易的几样。一位出生于西部地区的美国大兵的妻子,前来定做带有恶趣的图案的台灯。其他还有几盏不太难做的活儿。一个日本富人,为孩子的卧室定做的台灯,绘有一对可爱的小鹿班比的形象。

杉雄虽然打心眼里诅咒和憎恶这种工作,但手还是不停在壶里面打眼儿,做伞圈儿,在灯罩上绘制花纹。

虽说年纪轻轻,但经常感到肩疼和关节疼。尽管如此,他却不肯做户外运动。学生时代喜欢打网球,如今既然制作台灯,就算勉强去打网球,这种劳什子职业也很难和体育挂上边儿。

这是一种小型、洁净、固定而持之以恒的工作,没有多少收入,顾客满意的微笑就是永恒的报酬,此外没有什么意外的值得惊奇的报酬。他从事这项工作不到五年,碰到拉塞尔夫人这种难以对付的顾客,一种职业性决不服输的灵魂又从心中抬头了。

每到傍晚,他时时出外散步。郊区电车站检票口,年轻的妻子们迎接着一群丈夫。老实巴交的丈夫回来了,一边通过检票口,一边目光敏锐地搜寻妻子,心情难以平静下来。妻子们大都穿着连衣裙、木屐或运动鞋。这些老实巴交的丈夫的妻子,就像免试跳级的优等生,浮现着灿烂的微笑,极其沉着地走动着。一同越过交叉口的妻子,意识到那些落在后头的不幸的妻子们,她们徒然地等待着也许不会归来的丈夫。妻子们一边回家,一边快活地谈笑:什么丈夫不在家时进来个可怕的传销商啦;什么给邻家的猫儿扎了彩带,获得一块鱼糕的谢礼啦;什么不小心打碎丈夫的茶杯,带着极其严肃的表情表示忏悔啦,等等。

这些上班族回家的时刻,正好碰上郊外寂静的小镇燃起灯火的时候。小小的霓虹灯,小小的花窗,仿佛假日里游乐的女佣倾其所有打扮得花枝招展,这是一个无限辉煌的瞬间!杉雄分开通俗杂志红色的广告旗,顺便走进书店。他身后的道路传来一群职工回家的脚步声。他玩笑般地哗啦哗啦翻动着面向少年层的冒险杂志,每页上泛滥着色彩和行为。所有的人物,都在疾走、骑射、投掷、倾斜,有的已经倒地。

“我在童年时代也热衷于这种书。”杉雄想。男孩子谁都喜欢这种书。他们成长了,一旦长大,行为已不见踪影。……杉雄自己也曾经是个上班族,他虽然从事着距离这种行为不远的日常工作,但从背后的脚步声中,却没有对别一种行为产生向往和羡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