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刹车(第5/6页)

不久,他折回头来,天色已晚。通向旅馆的道路沿着电车线路向坡上走。这时,一列电车闪耀着一排明净的窗户从身边迅速掠过。杉雄总想对着疾驰的电车车厢尽情地啐一口唾沫,但一直未能实行……

……夜里,他又继续制作台灯。

他有时干脆将煞费苦心设计的插头连接上好多电线,将已经完工和正在制作的台灯一起点亮。房间里就像过节,在这般节日的气氛里,杉雄恍恍惚惚抽着香烟度过一个小时。

“要是打起仗来……”杉雄此时陷入了幻想。即便不是原子弹也必定是空袭吧。那种令人怀念的、亲切而抒情的空袭警报在城镇的上空回荡。有谁还会前来取走台灯呢?东京家家户户内杉雄所制作的台灯将一同点亮。玲珑剔透的玫瑰色的襞褶,包裹在忽闪忽闪的火焰里,变成庄严的具有高尚情趣的黑色的灰烬……

杉雄的幻想漫无边际。他的眼睛终于变得青春焕发、炯炯有神了。他涌现出了创造力。于是,工作起来十分顺手,枯燥无味的活儿也干得有滋有味,不知不觉就迎来黎明。

但是,自打斯大林逝世以来,灵感急剧衰退。心灵的一隅,哪里还装得下什么战争?斜刺里闯进了个茶茶。

幻想立即萎谢。一旦萎谢,就不会有再度的昂奋。

此前,同拉塞尔夫人相见的星期五那天,是三月二十日。二十七日又是个星期五,杉雄送台灯到店里。

原口没有像以前那般夸奖他,默默围着放台灯的桌子转了一圈儿,只说了句“这回挺好”的安慰话。

拉塞尔夫人的帕卡德停在店前。夫人今天好像应邀出席鸡尾酒会,一件珍珠白的长裙拖曳的夜礼服,外面披着貂皮大衣,胸前是一串大小蛋白石连缀成的精巧的项链,放散着撩人的香水气息。

夫人走进客厅,这回仔细盯着桌上的台灯。

台灯的伞罩变成椭圆形,洁白的有光纸上下围着镀金的金属圆圈儿。灯一亮,光线不会透过伞面,看起来上下匀称,光线沉静、庄严地映射在瓷壶的白釉上。

过了一会儿,夫人说道:

“太好啦。不过,我还是不喜欢。”

杉雄的脸色因感到委屈而变得通红,不由回应道:

“我天生的志趣和您不一样。”

拉塞尔夫人含着娴静而慈爱的微笑,颇感兴趣地望着青年绯红的面孔。

“没那么回事,你有着很好的志趣。”

“志趣不一样,这是没办法的事。”

“没那么回事。再做一次看看。”

“费用谁出?”

夫人手上戴着珍珠白威尼斯蕾丝手套,她稍稍摊开两手,轻轻耸耸肩膀。

“电气台灯都有一定的行情,我不会多出一分钱。”

原口轻轻扯了下杉雄的上衣下摆,用日语快速地说:

“返工费我来出,你不会吃亏的,再做一次看看吧。”

杉雄答应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规格表,详详细细记下夫人的要求。夫人没有别的想法,她只提出一条意见,希望伞罩改用淡灰色的纸。她说罢,急匆匆走出客厅,乘上汽车。临行前她照样约定下周今日三时再见面。

杉雄着手进行第二次改制。

数日后,青年干了个通宵,工作一直很不顺手。一个晴天的早晨,他打开窗户,小市民们家家房顶之间,盛开着一团团粉白的细丝状污秽的樱花。清晨依然寒冷。

他下了台阶,及早出行的房客已经发出了响动。老板娘探出头,“哎呀,早醒啦?”她招呼道。杉雄本想说“打夜班呢”,但他嫌麻烦,只是应了一声:“嗯,是的。”

“报纸还没来吗?”

“已经来了吧,您瞧瞧门口。”

杉雄坐在门边,摊开报纸,只见整版刊登着中国总理周恩来的声明:

(1)遣返全体希望回国的战俘。

(2)将拒绝回国的全体战俘转送中立国。

报纸还附加了详细的解说。依此可知俘虏问题的谈判已经决裂,自去年六月氢弹试验以来中断的朝鲜和平谈判,将再度恢复。

杉雄承受到一场打击,因为报纸的文字预感到世界各国和平时期即将到来。

——当天的晚报报道股市暴跌,这样的结果将致使日本经济走向何方,一向和股票无缘的杉雄根本不予考虑。

杉雄放弃了工作,他感到生活失去了目的,灵感的源泉干涸了。这种感觉,自打四月一日听到莫洛托夫全面支持周恩来提案的消息之后,更加明确下来了。

明天就是四月三日——同拉塞尔夫人相约的日子。他面对这对台灯束手而坐。

三百斤规格的硬纸板上,已经喷上一层淡灰色的清漆,他所设想的工艺材料备齐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懒得动手,一旦干起活来,这种恐怖立即使他停下手来。

“如果没有战争,也许我一辈子都要继续制作台灯,终生绑在这种稍有良心、略具艺术、潇洒而清净的手工活上。”

当天晚上,他心情不快地彻夜干活儿。没有完工天就亮了,于是进入睡眠状态。醒来已是十一点了,离约定时间只有四个小时。

好容易完工了,时间已经过了两点钟。对于那些死守时间的外国人,他仍然按照常规提前半个小时结束手中的活儿,然后再乘电车,肯定超过三点钟了。

杉雄把两只伞罩叠在一起,很快用纸包好。一对灯台装进纸箱,捆上绳子,匆匆离开宿舍。

天空阴霾,街上的景色已是夕暮。选举大战已经开始。杉雄双手保护着硕大的包裹,脊背紧贴路边的石墙,好容易躲过架着高音喇叭喧嚣而过的卡车。系着背带的候选人站在卡车上,含着微笑跟杉雄打招呼。那亲切的笑容丝毫没有顾及杉雄焦急而冷淡的目光。

此后,正巧开来一辆没有乘客的中型出租车,杉雄连忙截住,告诉司机要去银座。

车子从日比谷交叉点拐过帝国剧院一角,穿过银座二丁目,插向M报社后街。右边集中着报社内的卡车。出租车沿左边而行。

这时候,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以及连带着的各种混浊杂音,出租车紧急停下了。漫然望着窗外的杉雄,胸脯倒向前方,撞在司机座席的后背上,右手吃力地支撑着身子。但是,放在膝上的台灯伞罩,被挤压得不成样子。慌乱之间,护着伞罩的左手,反而戳进了纸质的伞罩。

杉雄从伞罩里抽出手来,重新坐到座席上,终于从撞击中清醒过来。

一看,车子周围已经围了一团人,一个男子从窗外向车内张望。报社的卡车司机穿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弓着腰瞅着车头前方。

出租车司机已经打开车门下了车,杉雄依然习惯性地用心保护着挤坏了的伞罩,打开车门走下来。